月如鉤 第四部(六)

這一年,虎兒十四歲,長成一個眉清目秀,喜好讀書的少年。他除了去學堂唸書,放了學也幫著寡母下田,有著黝黑而健康的皮膚。

十餘年前的大變,寶珠一個婦道人家,還是把一整個家撐了起來。她一本個性中的勇悍,還招了娘家的幾個侄子來幫手,從三畝薄田起家,不但讓虎兒讀得上書,一家大大小小豐衣足食,甚至還比當初婆婆持家時多了數倍不止的家產,連草屋都翻成了瓦屋,儼然是個富裕農家了。

孤兒寡母原本就招人欺負,但寶珠這樣厲鬼爪下逃生的女人,還有什麼陣仗沒見過?



村尾的浪蕩子想來個人財兩得,讓她拿著鐮刀從村頭追到村尾,還在那浪蕩子的門首惡狠狠砍了無數刀,破口大罵了半天方休;族人擺架子要她交出家產怕她改嫁,她右手三尺白綾、左手菜刀的去祠堂,罵得那些貪財的族人頭都抬不起來。

人人背後都說,這寶大娘是「鬼見愁」,鬧得這麼兇的厲鬼也怕了她,不是好吃的果子。

只有寶珠自己知道,她能撐起這個家,還是「仙姑」明裡暗裡的保佑。她再怎麼勇悍,若不是仙姑在她背後當靠山,她一個女人家又能做些什麼?

但是,日子雖然好過了,她還是常常在惡夢裡驚醒,垂著淚偷偷去探虎兒。總要在床首坐很久,確定她的寶貝好好的才拭淚離去。

每次她惶恐不安時,她就往仙姑的長生牌位上香祝禱,這才讓她心裡踏實一點。

她其實一直都是害怕的。即使是鄰居報喪,也可以唬得她跳起來。她可能永遠忘不了十四年前的那場大禍。

楊花說不定還會再來。每次想到這件事情,她就忍不住心頭發緊。雖然仙姑在她眼前粉碎了楊花,但她不怎麼相信,楊花就這麼算了。

她也是女人,她明白。

世界上最可怕的,可能是女人的執念。

寶珠是對的。楊花雖然讓唐時衰滅了蠱身,但是蠱心尤存。她的怨恨越來越失去理智,越來越扭曲,她遠遠的逃逸,最後在山墳處潛伏下來。

吃著死人的屍身,在身上養著蛆。她怨恨,非常怨恨。但她漸漸忘記為什麼怨恨,只知道咀咒著那一家人的所有血脈。

潛伏著,將養著。等待著她完全復原,可以去報仇的那一天。雖然她已經忘記了那些苦難和悲慘。

她是這樣的怨、這樣的恨。全神貫注的修復自己破碎的蠱身。所以當她還殘破不堪的時候,被人從土裡挖出來,她扭曲而尖叫,巴不得啃噬打擾她的人。

「哦,一隻自然生成的蛆蠱。」那人有著美麗卻陰森的臉孔,和一把陰柔的嗓子,「我還以為我抓到唐時了呢。」

楊花停止掙扎,她的瞳孔急速的縮小,又倏然擴張,發出尖銳的忿恨。

「妳知道這名字?」那人靜了片刻,仰天大笑,「千藏萬躲,妳終究逃不出我的掌心哪,唐時唐時…」他湊近殘破並且退化成巨大蛆蟲模樣的楊花,「妳若告訴我,妳所知道的一切,我就讓妳去報仇…給妳強大好幾倍的力量去報仇。」

楊花靜滯了片刻。這漫長數十年、退化成獸型的她,第一次歡快的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