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是紅燭高照喜氣洋洋,這邊是月下孤燈自飲寞寞。
邊關靠北,才秋末就降起嚴霜,間雜雨雪。今天難得的雪靜,寒冷的月色星光,遠處的囂鬧與自己的孤獨,襯得份外蕭索。
取出懷裡的信,他已經看熟了。
「寒侵莫侍強,殷勤頻添衣。」
將信熨在懷中,他默默的望著手裡的酒,「木蘭,最少,明月與君同。」他微笑,說不出的蕭索,「敬妳。聽說妳接下巡察的工作,又出京了?我不在妳身邊,妳才不記得添衣呢。」想起她寂寞而修長的身影,在燈下孤獨的批閱公文,總是要他一再強迫,才不甘不願的放下手邊的工作。
總是等她不安的睡下後,他悄悄的拿起朱筆,替她把沒看完的公文勾勒出重點,加以分類,這樣,第二天她慌著樣看的時候,就不再那麼辛苦。
妳是我心口一朵殷紅的木蘭花。根深蒂固,稍一拔起就鮮血淋漓。
他仰頭飲下整壺酒。離了木蘭,他開始有自言自語的毛病,這病恐是終生都不會好了。「我一生不曾忌妒過任何人。打五歲就有神童之名,大些就和太子當起同學。等我十五歲就當了妳的侍讀…我總覺得有了妳就什麼都有了。我心疼妳,護妳,見妳日漸長大,日漸煥發,不知不覺竟然愛上了妳。」遙望那頭的熱鬧,「現下我忌妒段莫言了。他終於和石中鈺訂親,兩個人有了名分。就算不能馬上成親,他也開開心心的擺了酒席…」
他痛苦的閉上眼睛,「我卻連想見妳一面,妳也不願意。」
「我沒有不願意。」木蘭鎮定又悲感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他踉蹌的站起來,不穩的望著身後,木蘭不贊同的皺著眉,「酗酒足以傷身,你怎可這樣不自珍重?」
「木蘭?」劍麟怔怔的看著她,「我莫不是醉了?」
她張了張嘴,卻又頹然,「…就當是醉夢一場好了。」她微微笑笑。劍麟衝過來抱緊她,她僵了一會兒,柔軟下來也輕輕的反抱他。
「木蘭…木蘭…」將她抱在膝上,輕憐蜜愛的親吻她的眉眼,嘴裡不斷輕輕的喚她,「這是夢…眼睛睜開就是夢了…」
偎在寬大溫暖的懷裡,木蘭不住的忍著淚,眼前一片朦朧。她的理智一再提醒自己不該來、不當來。但巡視到此,阿鈺書信又提到劍麟公餘皆藉酒澆愁,她就怎麼也管不住自己策馬的手了。
看他頹唐若此,心痛得幾乎忍不住。「…我很痛…我的心很痛…劍麟…不要這樣喝酒…」
「不喝了…我不喝了…」他一遍一遍的吻那雙含悲欲淚的眼睛,「喝酒害我看不清妳…妳,妳終是要走的…」
劍麟的嚐到鹹味,知道這位倔強到流血不流淚的公主,哭了。
輕輕吻她的眼淚,吻她甜蜜的嘴。這樣小小的嘴他實在忍不下心來用力,這樣柔嫩的嘴皮子…只敢輕輕的,慢慢的,軟軟的用舌尖勾誘她,從嘴到頸子,輕輕拉開她的前襟…
「妳沒有穿戰甲!」劍麟瞬間清醒,對著她大吼,「妳居然沒穿戰甲就四處跑?!」
木蘭覺得有點挫敗。今天寅夜前來,不能說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她也不期望劍麟是柳下惠。只是…戰甲?哪個女子會情郎會穿那種煞風景的東西?
「劍麟…現下沒有戰爭…」她試著說服他,劍麟更生氣了,「沒有戰爭,刺客多如牛毛!」往下盯著她的胸口,「妳居然連綁胸也沒有?!現在是什麼世道啊!這邊關還有赤罕人…妳搞什麼鬼?一個女孩子家連肚兜都不穿,綁胸也不上,就這樣出來跑?」
「我…我沒有肚兜…」誰會情郎還穿綁胸的?告訴我啊~「劍麟…」這些都不是重點吧?
「妳又受傷了?!」劍麟粗魯的把她摔到床上,腳步不穩的找傷藥,「我不在身邊,妳誰也不怕了是吧?」他嘩啦啦將藥箱倒出來,「沒人盯連戰甲都不穿了!看妳這一身傷!」他雖醉,還是很溫柔的上藥,嘴裡嘀嘀咕咕的,「妳這傷都不治好…不肯治好…」他的聲音漸漸低下來,以為他醉倒了,卻看他大滴大滴的流淚。
「劍麟!」扶住他的肩頭,「你喝醉了…」
「我醉?我倒希望我醉了…」他放聲起來,「我寧可自己挨一萬刀,也不要看妳傷到一絲半點…傷口痛會好,心痛啊!我好心痛…傷在妳身上,我的心好痛…」他倒在木蘭懷裡嗚嗚的哭泣,「很痛的,很痛的…」
「我知道…」木蘭含淚撫慰他。
「妳不知道!妳不知道…」他埋在木蘭懷裡不肯起來。
「我知道…」
見他不言語,知道他真的喝多了。撫著他眉間的愁紋,木蘭有點啼笑皆非。
哪對戀人跟他們一樣呢?見了劍麟,什麼相思都來不及講,只記得責備他酗酒。劍麟見了自己,拉開衣襟不是打算輕薄,只是大罵她不穿戰甲不上綁胸。
她笑,接著又哭了。
***
醒來時頭痛欲裂,昨夜裡的夢好真實,他夢見木蘭來望他,兩個人只顧著責備對方不善待自己。
枕上一束極長的頭髮,整整齊齊的繫著紅繩。枕上仍有木蘭的餘香。
她真的來過了?!
這輩子大約不再碰酒了。因為酒醉,他想不起來昨夜的完整相會!
顫抖著拾起那束長髮。沒錯,這是她,這是木蘭的長髮。這樣熟悉的觸感和潤滑,這是木蘭的長髮,沒錯!
結髮夫妻到白頭…他心底淒涼又甜蜜。像是喝了有毒的甜酒,暖洋洋,甜絲絲,卻又有著金屬味損毀人的毒。
將自己的頭髮割下一綹,和木蘭的放在一起。她是許我的,她的確是許我的。
貼著胸放著,他終於開懷的笑了,已經好幾個月了。雖然笑容裡還有著悽楚,但他終於開顏了。
總還有一生的時間可以等候。而且不是自己絕望的等候。
※
「…太上教化明為暗好些時候,現在又要求歸順,我總覺得…」石中鈺叨念了半天,抬頭一看木蘭居然神遊物外,蹦的一聲拍在桌上,「回魂哪!公主大人,我們還在議事哪!」
木蘭一驚,連奏摺都掉在地上,不禁滿面通紅的彎腰撿起來。
「妳怎麼當了一趟巡撫大人就呆呆的?」石中鈺也覺得自己太嚴苛,許是皇上的「打擊」和唐劍麟驟去守邊太傷她了,「要是不舒服,我看…」
「我沒事。」她收斂心神,恢復從容不迫,「妳說吧。」
「太上教差人送信,說他們『護國菩薩』定要晉見皇上和監國,全教歸順,還願意將所有教產奉獻。我左看右看,就覺得當中有些陰謀。」
「面聖不成。」木蘭回絕了,「我見倒還可以。」
太上教為什麼要歸順?她心底疑惑。望著表面平靜繁華的麗京,有種暗底波濤洶湧的不祥感。
她的確是反對太上教的。光光鎖國封港這點,就讓她無法認同。前陣子太上教正盛的時候,教徒多次破壞港口,焚燒商船,屠殺外國人。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力氣剿滅,費了多少折衝,才與鄰國勉強達成協議。
現下他們卻要歸順了。
她心下衡量,卻覺得自己似乎陷入一個極大的網。這網,似乎羅織多年,在這次的巡撫中發現端倪,有點不敢相信太上教滲入之廣,之深,組織之嚴密。若要認真追查,恐怕達官乃至皇親皆有份。
太上教的有恃無恐,到底是因何而來?
奇怪的是,百官居然對這件事情的意見一面倒,異口同聲應讓「護國菩薩」金殿面聖,半數以上願意以身家作保,「絕無不利之心」。
他們怎麼知道?
連那群書呆子御史都沒口子的贊成。幾乎所有的老臣子興奮終日,不知道在興奮些什麼。
這種氣氛太詭譎。
皇上決定金殿之上接見「護國菩薩」的時候,她突然想出口反對。卻想不出反對的藉口。
煩躁不已,日日繞室而行。石中鈺也覺得奇怪,饒她聰明機智,卻也查不出端倪,她苦思憚慮,寫信給段莫言,求他往江湖查一查,焦急的等消息。
直到那日,她的心口仍然焦跳不已,同樣在金殿,她仍全副戰甲,手按劍柄。太上教的「護國菩薩」最好無不利之心。若有,就讓他真的升天當菩薩去!
只見他帶著兜帽,掩著面容,走到金殿之上,卻昂然不跪。
「太上教主,何以見了朕,不行君臣之禮?」新帝開口,木蘭的劍已出鞘三分。
「孤欲行君臣之禮,恐反失禮。」這熟悉的聲音…兜帽下微微笑著的唇,看起來這樣面善…
他將兜帽往後,露出面容,「孤乃聖帝皇儲東霖環。」
宮變時失蹤的皇儲?
木蘭的臉慘白,整個人都僵硬住了。
***
數年護國夢一場。
只是受了點風寒,向來練功勤謹的木蘭卻病得無法下床。到底是這些時候的新帝皇儲的政爭,還是乍見皇儲的震驚,還是為了這幾年的苦心與佈局被打亂,她自己也不知曉。
她因國師所言,被立為東宮祓災解厄,之後立東霖環為皇儲,卻不再加封號,為恐皇儲又離奇死亡。國師靈不靈,她不知道,不過,的確小她幾天的東霖環因此平安倒是真的。
父皇倉皇出宮的時候,誰也沒帶,就帶了這個皇儲。只是父皇被伏兵殺死,皇儲就此失蹤,誰也料不到,失蹤的皇儲一直在她欲剿滅的太上教。
之後,新帝決意禪讓,東霖環繼位為興帝,看著璿回陳州,她站在雪地裡默默無語。
「璿…」握住他的手,心下仍是茫然,不知道為什麼會起了驚天動地的大變化。
「皇姊保重,」他倒是開心的,「過些時候來陳州玩。」他附耳,「考慮一下,當王府王妃也不錯,我們可以自由自在樂享富貴,無天下百姓之憂,多好。」
她笑,也幾乎落下淚。
等聽聞璿王爺府遭賊人洗劫,無一活口,燒成一片白地,她心口一涼,倒下來開始大病一場。
她已經不用監國了。興帝客氣的收走了她的監國匕首,也收走了她的兵權。百官歡騰,宴席的聲音從很遙遠的地方就可以聽見。
她燒得昏昏沈沈,聽著皇宮裡飄來的音樂笑聲,像是在慶祝她的衰亡似的。
或許這樣也不失個好結局。她虛弱的笑笑。只是…「我倒想見劍麟一面。」她的聲音這樣嘶啞難聽。
「我在這裡。」劍麟身上有著塵土和汗漬,二十天的路程,他快馬加鞭也十天才到。「我辭官了。」他微微笑,臉上有著疲憊而愉悅的表情,「讓我在妳身邊吧。木蘭。」
「我已經一無所有。」木蘭淚眼朦朧。
「有什麼妳要的,我沒給妳過?」輕輕握住她的手,「妳有我。妳要什麼,我就給妳什麼。」
※
「那,我要你。」木蘭支起病弱的身體,可憐,連髮稍都枯黃,「讓我自私一點。」她不用忍,不用撐,終於可以自自在在的哭出聲音。
劍麟憐愛的輕輕摟住她,這樣病骨支離,是他小小的木蘭哪…「妳已經如願以償了。」
***
說是保護凰翼公主,改成公主府的門口佈滿了趙州的兵馬當守衛。原本效忠木蘭的羽林衛反而東調往靜海追擊海寇。
羽林衛原本抗命,若不是李隊長見到了公主,看著病弱到幾乎無法下床的木蘭款款勸戒,淚流滿面的李承序是不願聽命的。
「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將軍!」李承序一把抓住唐劍麟的前襟,「你發誓,一定用生命保護將軍?!」
「我知道,我會的。」劍麟並不覺得無禮,反而感動這些老部屬的赤膽忠心。
「不,你不知道。」李承序想到往事,咬牙忍住虎淚,「你知道為什麼公主會變成羽林衛將軍?」
這節倒是木蘭從未提及的。只知道十二歲那年,木蘭不知道何故頂撞了聖帝,被毒打了一頓,養好傷以後,就淡淡的移往羽林衛同寢同食,也當起了將軍。
她不願說,他也就不問。
「十餘年前,于將軍謀逆案,你可有印象?」
「那是冤獄。」劍麟想起那場牽連數百人的大案子,不禁悚然。之後雖曉空穴來風,再多的誥封,人命都挽不回了。若不是去了于將軍這員儒將,不至於有屠宮之變。
「當時于將軍是羽林衛都統…」他壓低聲音,想起當時的牽連,眼下仍有恐懼,「你不知道聖帝打算做什麼,他打算坑殺羽林衛與其妻小。是公主拼得一死,救下羽林衛三千人和數千口軍眷人命!」
她…她什麼也沒說!
劍麟震動不已,定了定心神,「所以…」他也壓低聲音,「所以羽林衛更該謹慎自處。興帝初即位…眼下對木蘭是無礙的。你們要替將軍留退步,不要讓將軍為難…」
留退步!?李承序像是當頭棒喝,怔了一會兒,「說的是。唐校尉,將軍一切都拜託你。」
見李隊長匆匆而去,他佇立片刻,我愛上的是怎樣真正尊貴的女子!
見他進來,木蘭原闔目養神,睜開眼睛望著他,那種憂國憂民一點也沒淡去,「李隊長可聽進了我的勸?」
「他聽著呢。放心吧。」摸摸她的額頭,像是這些年的疲倦一起釋放殆盡,她的身體也開始催討起這些年的驚恐風霜。「蘭,我們也把名分定下來吧。文武雙科狀元當妳額駙,不至於辱沒了妳。」
瞅著他一會兒,木蘭向他伸出雙臂。自十歲以後就不見她這樣露出嬌態,他也寵溺的將她抱在懷裡。
一直都想這麼做啊…「不成的。」
「不成?」劍麟收緊雙臂,用鬍渣磨著她柔細的頸項,「不成?」
木蘭畏癢,一廂躲,一廂笑,蒼白的病容染起一點點紅暈,「別鬧著我,讓我好好說話。」
她略凝神,左右確然無人方道,「興帝即位,眼前他還不至於如何,我又誓言不回宮中,不覬覦監國之職。百官雖然未必全服我,卻有幾個能吏他非用不可,」她伸出兩根手指,兩人了然於心,「更不用提天下百姓。他眼下留我比不留我強。他匿名藏於太上教,雖辯稱重傷後有離魂症,最近才回憶起過往…」她美麗的櫻唇撇了撇,「…畢竟不是每個人都願信服的…」
「妳該去聽聽說書的。」劍麟最近倒是常在府外行走,刺探民情,「倒是出了新段子,『劉阿斗裝神避國禍,漢後主定後做漁翁』,真是好段子,好熱鬧,好計謀啊…」
木蘭也笑了出來,接著蹙起眉間,「他還得花個幾年站穩腳跟。這幾年,天下朝廷是無礙的…但是幾年後呢?身為唐家人,他得爭取世家的支持。乾州節度使是唐家人,手握兵權,你可得庇護,若是額駙…你身在皇家,就保不得你平安了…」
「這理由太牽強,我不接受。」他握住木蘭的手,輕輕撫著她的小繭。握慣了這樣粗糙的小手,別的女子的手倒柔細的讓人覺得可怕。
木蘭靜默片刻,「那麼,這個理由能不能接受?即使你當了我的額駙,等歡愛已過,你也會天天想著我跟新帝有染…」
「不要再說了!」劍麟大吼,「夠了!」
她眼底掠過一絲失望。「…所以額駙…就算了吧。你若想要什麼,我什麼都可以給你。我這半生欠你太多,就算為你死也…」
「閉嘴!」他搖搖木蘭,「我不要聽了!」
她頹唐的垂下雙肩,輕輕的掙脫他的懷抱,「吾欲眠,卿可去。」
「不要跟我打這種官腔!」劍麟氣憤的幾乎要發狂,若不是退位新帝陳州遇害,他真的打算到陳州殺了小皇帝,他撲在木蘭身上,嫉妒想消除別的男人在她身上留下來的氣味。
木蘭沒有反抗,任他狂風暴雨似的吻落在身上,也任他張狂粗魯的撕開她的衣裳,在她胸口留下深深淺淺的吻痕。都是傷疤…都是數不清的細小傷疤…吻著她的身體,每一道都很熟悉。他心裡滿溢著說不出的苦味,這片江山,是她用命換來的。卻落到軟禁的地步。
原本僵硬著的身體,觸及他胸膛那道極大的傷痕,從左肩到右腰,當時沒處理好,發膿了好久。她突然柔軟了。或許怨他吧…但是連命都不要,死心守護她的男人,她能怨多久,怨多深?
「我欠你許多…」她呢噥著,「太多太多了…」
他揮手放下宮帳,不,今天他不管誰抱過她,或是將來會不會心底一根刺,渴望她這麼久…他只想要得到這個女子,鏤刻在他的生命裡,不會也無法消失忘卻的女子…
帳內春色旖妮,在這片開始下雪的隆冬裡,現出短暫的春意…
痛。但不是不能忍耐。歡愛中,她的思緒斷斷續續,晃過許多臉孔。她只覺得劍麟汗如雨下,像是一場春雨。
這就是…她想像過,卻與想像距離那麼大的歡愛麼?她的意識漸漸不清楚,像是無法掌控自己的身體,一切都是身不由己…她用力咬住劍麟的衣袖,不讓自己發出那種陌生的聲音…
***
輕輕拍拍她的臉頰,有點懊悔自己的鹵莽。她還病著呢,剛剛大約是半昏過去,心疼的擦擦木蘭臉上薄薄的汗水。
終於得到心愛的女子,這幾年強忍著的情慾終得舒放,他相當心滿意足。
她緩緩睜開眼睛,眼淚緩緩的滲出來。
「蘭?」他不明白這樣的淚,「我可弄痛妳?」
「…我想起…那些上吊的女子。因為戰禍被侮辱的女子…」她扯扯嘴角,「身體的侮辱算什麼?能夠活下來最重要。孩子的父親是誰有什麼關係?生在東霖的土地就是東霖的百姓…」她慟哭起來,「就為了…就為了這種歡愛之事就得死去,實在太不值得了…」
「蘭?」他聽不懂木蘭的喟嘆,只覺得她的反應非比尋常。
反身抱住他,心裡卻是止不住的傷痛。當時生氣而不解,不懂女子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尋死,總推想歡愛應當是痛苦到無法轉圜,只為夫妻之禮所以忍受,沒想到…沒想到…
也不過如此而已!
卻為了這種事情,劍麟有疑於她,心底埋下一片陰影!
「妳不是廣造織坊讓失家女子安居?」劍麟不知道她心底的痛,只能浮泛的安慰她,「不要哭了…」只覺得眼一黑,困倦得倒在枕邊。
雖然病後無力,她認穴的工夫還在。勉強移動自己,發現落紅盡落在雪白單衣上。她吃力的抽起單衣,順手替劍麟抹淨身上的血漬。套了件衣服,正要舉步,只覺雙腿麻木發抖。
不要緊,還能忍耐。
她緩緩的走到房外,宮女驚叫一聲,「公主!妳怎麼…」
病得太久,又受了半夜折騰,她心知自己走不遠,又恐點穴太淺,劍麟隨時會醒來。
「幫我…幫我把這件單衣燒掉。」木蘭蹲下來。
「公主!」宮女是從宮中調過來的,有些年紀的她當然知道這是什麼。
「燒掉。」木蘭懇求的看著她,「燒掉,拜託…」
她望著單衣,又看看公主,「是。」
緩了緩氣,自嘲的笑笑。太狷介,是不是?如果只要完璧不要她…她寧可什麼都不要。
※
木蘭這場病非同小可,一直到了春天,她才能讓劍麟抱著到後花園晒太陽。
原本英姿颯爽的女將軍,瞬間病得宛如廢人,朝廷皇宮幾乎遺忘了她。
「妳真病得這麼厲害?」劍麟輕輕的在她耳邊輕語。
她笑而不答,只拿起繡花繃子慢慢的刺繡。「劍麟,你去走走吧。府裡有宮女內侍,有的是人照顧我,」她溫柔的按按他的手,「成天陪著病人,也悶壞你了。」
「我不悶。」他知道這些宮女內侍都是派來監視他們的,怎麼放心把木蘭一個人丟在府裡?
「去吧。」她拿起針,作勢要刺在他手背,「天天眼前晃著,著實心煩。」
他翻手要搶下針,她卻輕轉皓腕,仍是手背。兩個人半真半假的廝鬧,他卻漸漸放心。木蘭的小擒拿手越來越巧,饒是「病」中,還是不容小覷。
最後她收了手,笑吟吟。
「認輸了?」欣賞著她這身嫋娜的女裝。懶於梳妝,她美麗的頭髮只用錦帶束著,一個冬天又幾乎及地。
「你該認輸吧?」她笑笑彈斷繡線。
這才驚覺她在自己袖口繡了一個草書的「石」。這才完全放心下來。「好吧,我去轉轉,妳想要什麼吃的喝的?我替妳買來。」
「就昨夜我說的那個,還有北門那兒的仙渣片。」
他笑笑邁開步伐,瀟灑的往東市場去,幾個轉彎,盯梢的探子就失去他的蹤跡,面面相覷。
望著底下幾個呆鵝,他微笑,暗潛進宰相府。那個倒楣的武林高手還在當石中鈺的守衛,交手兩下,發現是他,揮揮手讓他進去了。
正是午休,門庭若市的宰相府午時不辦公,門口冷清清的。走進書房,石中鈺正咬著筆桿,望著初生的楊柳發愣。
「楊柳春不發,恐是玉關情?」劍麟笑笑的走進來,石中鈺嘩的臉紅,「喂!你們這些人都不用拜帖的啊?!」
「無官無職,拜什麼帖?」劍麟坐下來,「有什麼好茶送上來!」
「哪有什麼好茶招待你這額駙大人?!公主府會欠好茶?」她沒好氣的大叫,「十九!」
倒楣的武林高手跳下來,「就告訴宰相多回了,我有名有姓…我姓段,段均是也!什麼十九…」
「我哪有空記你們名字?!」石中鈺一拍案,「十九就是十九!叫阿大不拘什麼茶送過來,看嚴點!別讓什麼阿貓阿狗的又摸進來…」
「宰相大人,妳說得好容易?!天天打發這些三腳貓就累死我了,怎麼最近這麼多人來踩點子…」
「看嚴點!」她氣呼呼的拿袖子搧風,「連宰相府都得當心說話了!媽的,天天有大群大群的探子來偷聽,要不是十九還有點用,真是叫人不用活了…木蘭怎麼樣?」她神情焦急,「為什麼不准百官探視?我的媽,刑部大牢也沒這麼看守嚴,我走近三丈外就被趕,到底是養病還是坐牢?」
「坐牢。」劍麟也不跟她客氣,「我們算是被軟禁了。」
「木蘭搞啥?」石中鈺抱怨起來,「傷個風傷了一個冬天?聽說連站都站不起來?看了醫生了沒?到底那群太醫是催命的還是看病的?」
「太醫有我醫術好嗎?」自從成了木蘭的侍讀,他鑽研醫術已有小成,有時太醫還得跟他請教。
「那你還把她醫得站不起來?」石中鈺瞪他,「夠了沒?我快被累死了!皇上什麼奏摺都不看,通通推來這邊,喝酒抱女人倒是很有興致,他喝他的酒,為什麼百官要陪宴,我還得指定出席?天老爺,居然叫我愛卿!?真是雞皮疙瘩掉滿地…趕緊把木蘭醫好,多少幫幫我吧~我的白頭髮越長越多,真是…啊~」她尖叫著把筆摔到牆上去。
劍麟笑了起來,懷念起以前圍著議事的時候。「寧耐點。這幾年興帝還需要妳助力,妳和莫言都是無礙的…」
「過幾年呢?」石中鈺不耐煩,「這老小子和我槓上了。不看奏摺,花錢如流水,還硬要把什麼太上教尊為國教。夠了沒啊?國教?還跟我吵封港鎖國的事情…我氣得不得了,居然百官沒半個挺我欸!算了算了,到這種地步,我想辭官都辭不成…」她抱著腦袋苦惱,「不知道幾時有禍事,只期望別滿門抄斬就行了…」
「不讓妳辭官嗎?」劍麟倒有點訝異,興帝幾乎什麼事情都跟太上教人商量,百官一人不信,一言不靠,當初也因為如此,覺得石中鈺和段莫言急流勇退,還能全身。不讓段莫言辭官還能理解,興帝為什麼不讓石中鈺辭官?
「不但不准我辭官,也不讓我跟莫言成親。連莫言要回京議事都不准。」石中鈺苦惱不已。她已經好久沒看到段莫言了。
上回段莫言還是偷偷來看她的,路途遙遠,二十天的路程呢!他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十天就到了,全身大汗淋漓,握著她的手笑。
「阿鈺。」臉上還掛著雪。「沒別的登徒子來跳妳窗戶吧?」
「除了你這笨蛋,」給他肩窩一拳,「誰敢跳宰相窗戶?」
想到這裡,她眼眶都紅了。
「妳凡事小心。」無可安慰,他很知道天涯相遠的滋味,「現在只能待時。興帝心胸狹窄,妳也不要硬犯書呆子脾氣。真的不行…」他沈默了一會兒,「大伙兒走吧。」
「走去哪?」石中鈺雖然嚮往,望望身家,「不成的。」
「所以說,等到真的不行的時候。」他安慰石中鈺,「羽林衛追擊海寇,成績如何?」
「成績斐然。」她終於開顏,「若不是…」雖然十九戒備著,她還是壓低聲音,「若不是有人通風報信,早掀了他們老巢。沿海守備一再說是西島縱容海賊出入領海,據李隊長回報,似乎不是如此…」
「趙州二王爺?!」劍麟不敢相信。
「噓…」石中鈺噓了半天,「小聲點!這些皇親貴族各有圖謀,連外戚都互相連縱,」她無力的撐著頭,「國事糜爛自此…」長歎一聲,「我突然覺得新帝的確是個好皇帝。」
「我不想聽他的名字。」劍麟臉色一沈。
石中鈺嚴肅的看了他一會兒,「這會兒皇上都賜婚給你們了,你也是木蘭堂堂正正的額駙,居然還吃一個死人的醋?」
他煩躁起來,「妳別管。」
「我才不想管!」她氣呼呼的大喊,「阿大!死哪去了?茶呢?!」倒楣的管家捧著刁嘴的主子要的茶,苦著臉過來。是誰要他尊茶經煮茶的?
喝了茶還不消氣,她指著劍麟的鼻子大罵,「幸好追我的是段莫言不是你這隻豬!」
「段莫言不是我,怎麼知道我心裡的苦?!」他也大聲起來。
「你知道段莫言怎麼求親的?」她冷哼一聲,「他說我嫁八百次他也娶我!女人要的是什麼?也不過就是這樣。你會因為木蘭斷手斷腳不要她?但是你就介意她是不是完璧!臭男人!」
他一時語塞,抱住頭。
「…若不是萬般珍愛…」他苦惱的說,「我又何必介意?我在努力…我很努力…」
這男人的腦子大概是石頭刻的。罵完了心胸舒暢,石中鈺大力的拍拍他的肩膀,「好啦,知道啦,你那石頭腦沒救了。喝茶啦喝茶啦…拿兩斤春茶回去,告訴木蘭,趕緊好起來。等我辭官辭成了,咱們邊關探莫言去。都成夫妻了,時間會解決一切啦…」
她搧搧袖子,想著邊關的風,微微的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