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知道王者的一切,也想讓王者知道她的一切。
但王者樂意傾聽,卻對自己的過往笑而不答。
現實如此粗礪而殘酷,青春如此短暫、稍縱即逝。她年紀漸漸往而立之年前進,戀情卻總是通往不堪的絕望。
唯一不離不棄的,唯有沈默溫柔、充滿悲感的夢中王者。
但她卻總是要祈禱又祈禱,思念又思念,才能在難熬的盼望後,見到他一面。漸漸的,她越來越不滿足。
試過許多方法,查遍所有資料,她依舊徒勞而無功。在某個巧合的月夜,她無意的將折來的楊柳枝插在水瓶裡,在印度香爐裡擺了檀香,原意只是想要一夜好眠。
但她見到久違的王者。
在那瞬間,她狂喜起來。她知道她誤打誤撞,識破了王者的身分。像是懷著一個甜蜜的祕密,她每夜供著楊柳枝,也每夜可以見到王者。
吾王。
「孩子。」王者卻神情蕭索的望著她,「妳來得太頻繁。夢境並非妳逃避之地。」
「我並不是逃避。」她低聲說。
「…撤去楊柳枝吧。」
她憤慨的抬頭,「那麼,吾王,你願意讓我看一看後腦勺嗎?」
王者蒼白的臉孔褪得一點血色也沒有,神情轉哀。「…不行。」他漸漸讓濃霧掩沒。
她大驚,撲向畫框,雖然伸手入畫是那麼的痛…像是被烈焰灼燒,她還是拉住了王者的衣袖,「求求您!我錯了,對不起!我再也不會提起這無禮的要求,也會撤去楊柳枝!請不要拋棄我,求求您!」
王者變色,「快放手!血肉之軀怎堪這種熬磨?快放手!」
「不要不要!」她像個孩子一樣哭起來,「別拋下我,別拋下我!」
「…傻孩子。」他溫涼的手握住她,讓她焚燒般的痛楚停止。「我允妳。再也不要…這麼傻了。」
將她送了回去,王者覺得非常疲倦。
人類,短命的人類。
「我並不是…妳的『吾王』。」在冰冷的墓室,他喃喃自語。
他已經活了非常非常長久的時間,是身為天龍八部中的龍王之一。但也跟長壽卻有涯的天人相同,終究有壽終的一天。
事實上,他已經活得太久,生育過無數龍子龍孫,嘗遍了七情六慾,感到生命是個沈重的負擔了。
他將龍王的位置傳給長子,獨身走入這個早就為他準備好的墓室,等待死亡。
渴慕佛法一生,卻因為身為龍王,永遠不能成佛。或許就是這個遺憾灼燒著他,他在墓室活了一年又一年,轉動著如意寶珠,苦思著。
世尊說,不捨,永遠不得成佛。
但他已經拋棄諸般財寶、偌大城池、嬌妻愛子,甚至準備拋棄自己的生命。但世尊仍說,他捨得不夠,依舊不能成佛。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漸漸流失,但死亡遲遲不肯降臨。一年年、一月月、一日日。
得不到解脫,也無法了悟。只能凝視著虛空。
但那天,一個稚兒卻「找」到他。
他有些納罕。短命人類當中,某些出類拔萃者,是可以為神媒的。但他沒有召喚她,她卻能夠透過鏡子仰望著。
一時憐憫,他將眼睛閉起來。因為他的視線對人類來說,是種劇毒。而要注視這樣脆弱的小生物,根本就無須視力。
但這樣不好,太不好。他想著。人類和他族不該有因緣。他年輕時愛過幾個人類女人,這些女人的下場都很淒涼。他已經老了、累了,不想再添上一樁罪孽。
但這孩子,這短命的、脆弱的孩子,卻這樣不依不饒的尋來,千方百計。那樣寂寞和哀傷…
就如同等死的龍王。
在這樣脆弱生命中看到自己同樣的傷口、同樣的迷惑。他忍不住,專注的注視她的身影,默默的,在她枯燥乏味、日漸枯萎的青春中相伴隨。
一天天,一年年。
然後他發現,他的「不捨」,無奈的添了一樁。
※
但他的「不捨」,終究還是面臨「捨」的抉擇。
原本想著,人類壽促,說不定可以拖磨過幾十年,看著她離開寂寞和哀傷,或許成家立業,子孫滿堂,如同他擁有過的一樣。
但沒想到,她居然連三十年都活不到,只因為車禍。
幾乎支離破碎,應該當場死亡了。但她眼睛不肯閉,硬撐著一口氣。
他再也無法緘默,入了人世,看著應死未死的她。這樣頑強而固執。
「…吾王。」掙扎許久,她腫脹淤血的唇吐出這兩個字,費盡全身力氣的。
「愛卿。」他說。緩緩的,睜開了眼睛。
她著迷的看著龍王的眼睛,「果然…您的眼睛真好看。」她呼出最後一口氣,含笑而逝。
短命的、短促卻濃烈的人類。
千萬年未曾掉過淚的他,突然淚如泉湧。捨了千般財寶、妻兒、城池和生命也未曾離手的如意寶珠,從他的手裡滑落,碎裂成無數碎片,閃亮如他頰上晶瑩的淚。
世尊說,他終於捨得夠了,可以成佛。
但他已經不希罕成佛。
世尊微微一笑。「你終於捨盡了。」
***
她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的水光。
剛剛的夢很悲傷,但也很溫柔。但記得了一半,另一半含糊了。要在仔細回想,連記得的那半都逃逸無蹤。
懶懶的起床,她準備去上學。她上的高中得轉兩班車,得早早出門才行。
父母的寢室還靜悄悄的,她躡手躡腳的出門。她的爸媽在夜市擺攤,總是很晚才睡,沒能去幫忙就太糟糕了,別吵醒他們才好。
如常的一天,如常的生活。她宛如過去一般,在公車站牌下等車、上車,然後下車。
一個穿著黑風衣的男子走過去,她卻像是被雷擊般,發瘋似的追上前,拽住他的袖子,完全不能解釋的,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吾王。」
那男子轉過頭,瘦削的臉孔有著燦亮的眼睛,一眼烏黑,一眼碧綠。
她完全不能離開視線,怔怔的。「果然…您的眼睛…真是好看。」
「妳不該記得我,甚至不該追來。」男子微帶悲感的微笑說,「愛卿。」
無法解釋的,她,熱淚如傾。
(吾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