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 之二十一

陳祭月一大清早就護送陳十七去大理寺。

原本想交代一下可以交代的部份,陳十七卻搖頭,「不用告訴我那些。死者…會告訴我,真正重要的事情。」

陳祭月發悶,在馬車的轆轆的聲響,盡量把異樣的寒意壓下去。


「大理寺…很少受理女子受害的案件吧。」陳十七的聲音有些縹緲。

「一年有一個就算多了。」陳祭月有些僵硬的說。

越是高門大戶越要顏面,什麼事情能掩蓋就掩蓋了。死的若是能承嗣的還值得鬧一鬧,外嫁的女兒…幾乎都是私下了斷。

「但總有些父母兄弟,會顧念血濃於水的親情,會悲憤,會哀痛,會鳴冤。」陳祭月的聲音低沈下來。

這大概就是,少主會很鬱鬱的緣故吧。知道案情大有問題,但是鬧上大理寺的,起碼也是個百官。官家夫人驗屍,決不可能交到仵作手裡,穩婆缺乏經驗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步入大理寺的殮房,發現這位官夫人已然小殮,臉用鉛粉塗得滑白,唇間一點正紅,滿頭珠翠,層層華服。四周佈滿了冰桶,冰天雪地般寒冷。

快入冬了,但畢竟尚未下雪。這些冰塊實在是難得,得以定顏不壞。

充滿了父母的哀慟,兄弟的不甘與忿恨。不惜一擲千金的尋來難得的冰塊,要一個真相,要一個公道。

「陳大人,」陳十七肅容,「與諸位大人,請門外稍坐。待民婦查驗後,填寫屍格後,煩請作證。」

有的人想開口說什麼,觸及陳祭月威壓太甚的面容,還是嚥了下去。管他的,刑偵是推官的事,陳推官不識好歹又不是新聞,萬年推官不升職真是活該。

等所有的人魚貫而出,關上了門。獨留在殮房的陳十七換上白罩衣,仔仔細細的看著芳魂已逝的死者。

「是,妳深受大苦。」端詳了她的指甲,慢慢的擦掉上面濃重的蔻丹,「放心吧,每個妳說不出的字,我會,代妳吐露。但還是得罵妳幾聲,原本妳是有大福大喜之人,自以為是的隱忍賢良,卻害得親痛仇快…妳,可懊悔了?」

陳十七進入殮房足足一整個上午,出來時已經脫下白罩衣,捧著幾塊紅木板,立刻要了張書案開始謄寫屍格。

有幾個好奇的仵作刑司藉著關門的機會悄悄看看那個官夫人的屍身…依舊層層華服滿頭珠翠,只是妝顏略改…

像是在,微笑?

打了個寒顫,匆匆將門關上鎖好。

真的驗屍了嗎?看著振筆直書的銀髮娘子,人人心裡冒出疑問。

等等。銀髮,琥珀瞳,扶杖而行,出入木屐。莫不是…陳氏徘徊?

原本等得不耐煩的諸位官吏,齊齊安靜了下來,屏息靜氣的看著銀髮娘子填屍格…異常詳盡的屍格。

等她停筆,老仵作一把搶去看了,神情數變,手微微打顫,一言不發的對銀髮娘子深深一揖,抓起筆急急的簽字摁手印。

刑司看了屍格臉色也不大好看,但瞥見主驗上面填的是「陳徘徊」,其他人又都逐一簽字摁印,還是把質疑吞進肚子裡,反正法不罰眾,也就簽字了。

這個原本是「善妒憤而撞柱自盡」的自殺案件,因為驗屍屍格徹底翻案,成了謀殺案,而且是性質非常惡劣的先虐待後謀殺的大案。

夫家當然大為抗議,提出的抗議擲地有聲,以仵作驗屍「死後不貞」屍格無效論。

大理寺卿傳驗屍暫代仵作。

鐸鐸而來的木屐聲,銀髮娘子跪地參拜,「民婦,陳氏徘徊。」

「陳娘子祖父兄三代衣冠,免禮請起。」大理寺卿倒是很客氣,「鄭馮氏由陳娘子所驗麼?」

「秉大人,正是。」

「陳娘子請簡述來。」

她抬眼,銀白的髮髻垂垂,深琥珀色的瞳孔在重重燭火下顯得色淺而虛無,想到她居然有膽子驗屍…森然鬼氣如由地暗湧而上。

「所驗夫人,髮根有點狀淤血,致命傷為頭顱撞擊傷…」

「所以是觸柱身亡無誤!」夫家的鄭家那邊有人大喊。

陳十七面無表情的看著那個咆哮公堂卻沒有遭到呵斥的公子哥兒,直把他看得渾身冰涼,言之訥訥,終之無語。

后族,鄭家?誰理他們啊。

「頭顱多次撞擊傷。」陳十七淡然平板的繼續說,「頭骨有多處網狀裂痕,雖然相互覆蓋並洗去血污,可請其他女子觸驗,觸擊點略有不同。雖夫人指甲完整並未掙扎,但故夫人未食已久,應該無力掙扎。」

馮家那邊發出一聲悲鳴,一個美髯老翁搖搖欲墜。

陳十七垂下眼簾,「故夫人腹內空空無也。人得水無食約可十日不死。關其甲皺展相間,凹凸不平,約常飢饉飽腹相錯。」

「鄭家欺人太甚!」馮家悲憤大喊。

「肅敬!」大理寺卿呵斥,沈吟片刻,「陳娘子何以得知鄭馮氏腹中無食?」

陳十七抬頭直視大理寺卿,深琥珀的瞳孔像是著了火般明亮,「民婦剖腹察看了夫人的胃。」

大理寺卿忍不住往後一仰,幸好椅背高頂住了。

「大人,雖是暫代,但仵作者,為死者喉舌,為其盡所欲盡而未能盡之言。故夫人舊傷交錯,肋骨可見。民婦不得不遵故夫人所願,昭其真相。」

大理寺卿只覺得一陣陰風刮過,後背汗涔涔的。這個陳徘徊怎麼這麼嚇人…呼風喚雨、招引天怒還不夠,還開膛剖腹的驗屍…莫不是還能溝通陰陽?

是誰請來這尊大佛的啊?他有些怒了。這本來就是個不好辦的案子,兩邊都難得罪。最好就是拖,拖到兩邊和解,他當中勸兩句,人總是要入土為安的嘛。

「陳娘子辛苦了…」大理寺卿乾乾的笑,想把她請出去,卻被陳十七打斷。

「故夫人尚有遺言。」

她這話讓整個大理寺公堂全體炸了汗毛。人都死了十幾二十天了,還有遺言?!

「請夫家高抬貴手,莫為了些許財物害了她女兒性命。」她垂首深福,扶著竹杖又鐸鐸而退。

過了幾天,陳祭月神情輕鬆,又帶了一點惘然,過來探望陳十七。

「妳居然閉門不出,連打聽都不打聽。」陳祭月有些抱怨。

「沒什麼好聽的,死者已經將案情盡訴了。」陳十七心情很明顯的不好,「不過是財帛動人心,出嫁多年無子,只有一個女兒,大概是被婆婆還是太婆婆抱去了,她才萬般忍耐,結果還是忍到死了。」

「…妳怎麼知道她有很多嫁妝?」陳祭月驚悚了。

「人都小殮了,滿頭珠翠卻是自己的嫁妝…上面有小小的表記,『馮』。沒有半件夫家的東西。層層華服如新,但白內裡卻有些微黃,線澤陳舊…應該也是嫁妝。準備進棺材的都如此華貴,扣在夫家的可想而知。」

陳十七真料得八九不離十。

這個案件本來就不複雜,只是事涉內宅就很棘手。鄭馮氏所嫁夫婿是鄭家長房五子,日後還是得分府別過的。鄭馮氏嫁妝豐厚,偏又生不出嫡子,只有個丫頭片子。

好歹也是個嫡系,庶子傳家實在不像樣。想換個媳婦兒,又捨不得嫁妝,馮家也不是吃素的。毒殺太露痕跡,鄭馮氏性子雖然綿軟,卻非常不懂眼色,怎麼擠兌責罰都不去死。

只好扣著她的女兒威脅,試圖將她無聲無息的餓死。

誰知道她會那麼頑強的活著,甚至惹怒了喝醉酒的鄭五公子,於是抓著她的頭髮,硬將她砸在柱上好幾下,把她弄死了。

「鄭五公子酒後誤殺,杖五十,流放西北戍邊。鄭馮氏女由外家教養,發還所有嫁妝。」陳祭月呼了一口氣。至於他被大理寺卿辱罵罰俸,那就不用提了。

「馮家也不是個軟的。鄭五公子大約活不到西北了。」陳十七嘲諷的說。

「可能可以活到出京。」陳祭月沈默了一下,「鄭家惹不起馮家,但可能會遷怒到妳身上。」

陳十七嗤笑一聲,「我連皇室都敢惹,最好鄭家比皇室高貴有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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