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花拂柳而來的,是英武神俊的駙馬都尉海寧侯孫節。
真是一點意外也沒有。
陳十七將月季傘放低些,容顏隱在陰影中,只有繪著殷紅的唇和一點點晶瑩剔透的下巴,彎著一抹表面守禮卻意外不明的、模糊的笑。
微寒的春風吹拂過八幅裙上的蝴蝶絡子,飄飛到罩衣的夾纈月季上。白花黑鳳蝶。
萬芳齊發,冶煉一春諸香。但有一股幽然冷香凌駕統御於諸香上,非常非常淡,卻也非常悠遠,讓人忍不住去尋訪。
海寧侯恍惚了一下。心跳越發急促,吐納緊迫。視線,無法從她熟櫻桃般的唇上挪開。
一時竟然無語。
半遮容顏的陳十七從陰影處打量著海寧侯,不禁感慨,大奸似忠,真是說得一點也沒錯。難怪爹會看走眼。在鬥雞走犬、逸樂紈褲的勳貴世家子弟中,這個「勤於王事」,當時的海寧侯世子任著一個小小校尉,卻無比認真。多紈褲的世家公子哥裡,實在鶴立雞群。
自律甚嚴,從不流連花街柳巷,甚至在外飲酒有數,不畏旁人譏笑。
當然,嫁進海寧侯府才知道,他的確勤於王事,卻是為了權勢富貴。不流連煙花,是因為家裡自備了比煙花更絕色的私房小青樓。爛醉這回事,還是回家牛飲,還能擁翠依紅,大被同眠等等以下省略若干無上香艷。
瞧瞧他,幾年沒見了。在別人家私攔女眷,還是這樣英武挺拔,正氣凜然。
陳十七有些好笑的想,或許她那麼會裝,裝得徹底表裡不一、騙死人不償命,說不定就是師法她這個無緣的前夫。
若不是真的很了解他,真看不出來他已經動情了。
陳十七的笑深了一些,卻屈膝福禮後,微微側身讓道。像是…完全沒看穿這個老套到滑稽的把戲,完全沒料到會遇到海寧侯似的。
就是一次,有點驚慌失措的偶遇。
這一切都太荒謬又太好笑,簡直是十一哥的智商打對折,這些人還渾然不知。她忍笑忍得肩膀微顫。
但在海寧侯眼中,就是陳徘徊堅持不住那個禮貌的笑,側身轉過頭,說不定滿面淚痕。
他寧定了。
終究只是個女子,一個幽怨的女子罷了。被他休棄的婦人,對他依舊還有情。只要還有星星之火,他就有辦法燎原燃天。
「徘徊。」海寧侯低低的喚她,聲音醇厚如美酒。
半背對著他的陳徘徊,抱著竹杖,似乎將揪皺的帕子按了按眼角,有些綿弱的鼻音,「駙馬都尉,君子貴慎獨。」
海寧侯更確定了些,「我知道妳怨我。但終究君君臣臣…他們,是君。」
他們?這是幹嘛?想挑撥?這招大概是大皇子教的,憑他的腦袋還想不出這樣的應對。陳十七將帕子放回袖籠,重扶竹杖。
這著下得不錯。有機會真想跟大皇子下盤棋,最少會讓他六子。一箭雙雕,砍柴不誤磨刀工。一方面表達了海寧侯的無奈,一方面可以試探她究竟是哪邊的人。
而且多疑。走一步看三步,大皇子起了疑心,他在試探,陳十七是否知道了些什麼。
「十七不敢有怨望。」她低聲回答,「不然不會為懷章兄…太子殿下效命。」
果然是她治好的!海寧侯的瞳孔擴了擴,眼神越發幽深。大殿下果然算無遺策…這女人真的攀附了太子!
這是多大的功勞!應該無子的太子卻癒可,太子妃有孕。但這功勞卻必須密而不宣,既不能賞她也不能獎她,卻會因此分外憐惜她…他也是男人,很明白這種心理。
懷章兄。哼。叫得這麼親密。
但這樣也好,不枉他捨身做了這個美人計。她在太子心中不一般,說話也會格外有份量。
「駙馬都尉?」陳十七遲疑猶豫的聲音怯怯的,「難道不以為然?」
就讓她這樣以為吧。以為他還是太子忠貞的妹婿。
「妳喊我駙馬都尉。」海寧侯苦澀的回答,「再怎麼為妳心痛、不捨,我還是儲君之臣。」
不行,快笑出聲音來了。陳十七緊緊咬著唇。知道這傢伙追求美女很敢說,卻沒想到這麼敢說。
她只是點了點頭,沒有出聲。怕出聲就笑出來。
結果這個正氣凜然的英武海寧侯,居然轉到她面前,輕輕抬起她的傘。陳十七用了畢生的修為才僵住臉,看他要逼近趕緊抬起竹杖頂著他的胸口。
「新人復何如?」陳十七微瞋著問。
海寧侯愣了愣,眼睛膠著在她美麗的唇上,一點遲疑也沒有的回答,「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
他還真是好捉摸,一點意外都沒有。實在不想跟他周旋了,蠢貨一個。
陳十七鬆手,讓傘墜地。
在他眼前,展現了十二萬分的風情。閃爍如月光的銀髮,深琥珀的瞳孔如新蜜,冷香森然,美麗的像是一朵雪白月季。
他快溺斃在那新蜜似的瞳孔中,心甘情願。即使她的竹杖尖從胸口慢慢的挪到他的咽喉,有些忿怨的重了重,他卻越發心跳如鼓。
陳十七慵懶緩慢的聲音,宛如夢中方可聞的動聽,「侯爺,意欲何為?」
海寧侯失魂落魄的望著她,「已采三秀兮於山間。只願復汝容顏,烏汝白髮,慰汝憔悴。」
…有夠酸。她以為只有腐儒書生才會這麼黏牙纏綿的寫酸詩,沒想到這個手頭很有一把功夫的海寧侯只有更酸,沒有最酸。
真的不行了,受不了。
別把我跟柔然公主擺在同樣的高度,實在是最大侮辱。原來這就是大皇子的打算…像是控制柔然公主般,控制我。什麼三秀仙丹,應該就是五石散加減吧。
一步進可攻退可守的好棋…目標不是我的話。為了美麗和愛情,女人總是非常勇敢,什麼都敢往嘴裡塞。
但那不是我。
陳十七湧起一個非常美麗但更駭人的笑,將竹杖往上移,蜻蜓點水般點在海寧侯的唇上,讓已經有些回神的海寧侯再次迷失,她微微的撅嘴,將左手食指放在殷紅冶艷的唇,慵懶柔軟的說,「噓…」
「我不。」陳十七極為緩慢,甚至有些愛嬌的說,「我不。侯爺你不信我,我不。」她深琥珀的瞳孔粲然華彩,聲音更為低沈輕而慢,「很快的,侯爺才會知道,誰才最懂你。」
猛烈的風一刮,落英撩亂。終於醒過神來的海寧侯,看著一面喊著金鉤鐵環的陳十七,踉蹌踟躕的扶杖而去。
一種說不出來的愴然若失…他第一次為一個女子如此砰然心動。彎腰撿起棄置在地的月季傘,還殘餘裊娜的幽然冷香。
「就是這樣。」陳十七抬袖掩了一個呵欠,「那蠢貨試探我,覺得我應該在太子那兒立了大功,很有控制的價值,所以想用控制柔然公主的方法控制我。」她垂眸,「把我視為尋常女醫,真是錯了。」
「…妳還是以身犯險啊!」陳祭月一下子就抓到重點,「妳根本不用誤導他!西大營副統領只可能落在海寧侯身上!」
「是。」陳十七很坦率的應了,「這想法不錯,九成九九懷章兄會點頭。大皇子會設法搶西大營副統領這位置,但又不能安插他明面上的人,只能內舉不避親的舉了太子的嫡親妹婿…我只是預先幫懷章兄一把。這樣,他沒反對就顯得比較合理。因為大皇子和海寧侯會以為,陳徘徊先為『故夫』,向太子殿下求過情了。」
陳祭月應該悚而不悚,只覺得很想揍她。「妳…本來跟妳沒關係!」這簡直就像是引火上身!照他們的計畫,就是讓已經暴露的海寧侯接掌西大營副統領,大皇子不會警覺,自以為得計,掌控了京郊最大的兵力。
懷章太子一定還有後招,但南北陳畢竟只是義氣相挺,負責開局就行了。
現在陳十七卻自己跳進去攪和了!
看少主大人暴跳如雷,陳十七覺得像是被拷問。祭月怎麼不乾脆去大理寺刑獄呢?多適合他。
「不會有事的。」她無奈了,「聞了我親手做的合歡香露,還聞那麼久。雖然我的懾心術沒練得很好,但雙管齊下,海寧侯沒足夠的心智抵禦,我說什麼就是什麼。」
陳十七慢慢的漾出一個飽含惡意的笑,指了指頭,「人的腦子是很好唬弄的。所以他信了所有我要他信的事情。」
「…妳居然對他下春藥。」陳祭月不知道是什麼滋味,總之偏酸,非常想把陳十七抓起來摔。
「您多研習些方脈正宗好不?」陳十七嘆氣,「合歡香只算助興,還不到春藥的地步。香坊可以公開販賣的成方,好嗎?只是讓駙馬都尉自以為動情而已。」
陳祭月掠過一絲尷尬。他差點忘了合歡香還有提神的效果,減味提神其實算是常用香。
但是,陳十七親手做的合歡香露。感覺就是非常危險。
「懾心術。」陳祭月喃喃著,逼視著陳十七,「北陳列為禁術。」那是很危險的東西,懾心奪魄,能使人傾吐祕密,也能操控他人心智。但意志不夠堅強的很容易走火入魔。
難道南陳會允許子弟隨意學習使用嗎?!
陳十七卻將頭一別,裝作沒聽見他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