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還是,打開了木箱。
撲面而來的不僅僅是薄薄的塵埃,隱約迴響的是,百家的輓歌,悽楚忿然,昂首問天的輓歌。
曾經盛開於遙遠時空的知識之華,所謂百家爭鳴。
南陳有任鉅子曾感慨過,若能取百家之長,去百家之短,而不是獨尊於某家,或許今日一切都將不同…華夏子民將進入一個無比光輝燦爛的時代。家族封閉式的南陳儒墨,在學識上卻是開闊容忍異端的。這位前鉅子所言,在南陳代代論辯總會提到。
啊,原本有可能實現那取長補短的願望。因為…凰王不但贊同,也是這樣做了…不然沒有辦法那麼快的統合胡漢,成為天下殷殷企盼的歸依。
但也只是迴光返照,就這麼的…熄滅希望,凋零、敗落,沈寂如死。
法家,終究還是被扭曲成帝王所該有的術法,所謂帝王心術。其他人不允許、也不容忍擁有。
沒想到會親眼看到,早已佚失、頂多看過書名的法家典籍。沒想到…還保留了管仲的三卷口傳論述。韓非子、李斯論…很多,很多。更多的是法家傳人歷代不具名的註解和草稿。
陳十七眨了眨眼睛,但火辣辣的,忍不住還是滾下珠淚。
孤臣孽子。懷憂悲憤的孤臣孽子啊!明明不為世所容,不為君王所用,甚至惹來殺身滅族之禍。這樣的執著所為何來?
兩漢時,絕望的法家傳人,代代自號「懷璧」。懷得是…和氏之璧嗎?拋棄性命、拋棄一切,只求自家學說能行於世嗎?一點都不肯屈服。
這是何等的傻啊!
結果呢?兩漢君王的刀斧沒有滅亡,魏晉南北朝的戰亂沒有滅亡,卻滅亡在天下已定的一群貪婪愚蠢的暴徒手中。
這是何等荒謬,你們又何嘗甘心呢?
這哪是一箱法家末裔的心血…這是輓歌,百家凋零的輓歌啊,充滿血淚的輓歌。
陳祭月匆匆趕來,卻沒遇到陳十一,心裡還有點忐忑。他總是忙個沒完,公事和俠墨事總是交纏繁難…連陳十七的親哥哥來京都沒來得及接待。
其實,也沒有很多時間陪陳十七。
…這樣好嗎?她從來不抱怨。總是,很理解、寬容。
所以他會歉疚,看到她哭得眼睛紅腫,嘴唇乾裂,只覺得非常心疼,並不覺得她這樣有什麼難看的地方。
「十一哥…罵妳是嗎?」陳祭月訕訕的坐下,金鉤鐵環也搞不清楚他們兄妹在玩啥,只知道扛了一只木箱進去。
突然發現,自己不會安慰人,坐立難安,只能小心翼翼的遞帕子給陳十七。
她慘澹的笑了笑,只是握著帕子,「不是。」聲音有些沙啞的,指了指木箱,「最後一個法家傳人…沒了。」
陳祭月覺得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一起停了一拍。殞落了…又一個。許久前的憂慮又湧上心頭。
墨家可能也是這樣的命運。
「不會的。」陳十七溫和的說,「不會,重蹈覆轍。雖然只有點模糊的概念…或許我們、南北陳,可以平安延續下去,不一定,要攀附明主。」
她嗓子其實很痛,眼睛依舊像著了火。但法家末裔留下一個有趣的想法。留郡陳家,雖然不同宗,但也是個很好的保護…說不定是緣份。
冥冥之中,法家不會真正斷絕,墨家因此延續的,緣份。
接過了陳十七遞過來的一卷草稿,陳祭月先是錯愕,覺得匪夷所思,但仔細想想卻覺得,不是不可行,甚至太強悍了一點。
「皇家不會允許的。」陳祭月冷靜的下了判斷。
「容不得他們了。」陳十七淡淡的笑,非常寧靜,卻有些霜寒。
法家末裔的想法非常大膽,若是他們沒有莫名被滅門,說不定真讓他們幹成了。
對於「不遇明主」這件破事,一直在等待的法家末裔終於抓狂,決定踢開皇室和官僚單幹了。
主弱則臣強。他們真正的主子應該是天下和百姓,不是那個永遠不會降臨的聖主。
所以,避開皇室和官僚,他們決定從幕僚這個非官方身分去插手,從地方滲透到中央。
想法很荒唐大膽,而法家最擅長的就是法、術、勢,治一縣乃至治一國都輕而易舉。從這個角度切入,雖然必定要成為歷史的陰影,卻可以最大程度的羅織天下。
陳十七和陳祭月切磋商量的,卻更為完善縝密,不像隱遁已久的法家,更為可行、切合實際。
魏晉南北朝時,地方官員的幕僚已稱師爺或先生,但智愚參差不齊,大燕傳世至今,不擅親民瑣事的地方官還是會雇用老吏或不第秀才為師爺。
天下政事其實都差不多,粗分為刑名、錢糧、水利等。事實上這些師爺的權力都很大,但他們既不是官也不是吏,卻幾乎掌一縣乃至一州的命脈。
若是天下身為師爺的人,都是墨家子弟,當會如何?
即使身在歷史陰影之後,墨家子弟當可架構起整個大燕,真正把墨家的抱負行於天下,而且可以避開皇家和官僚的糾紛。
「我覺得我們一定是瘋了,才會去想這件事。」陳祭月苦笑。
「或許。」陳十七淡淡的回答,彎起一抹溫柔,卻不可動搖的微笑,「但我想終止輓歌。就算是瘋狂,我也不想失去這次稍縱即逝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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