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重陽日,太子妃誕下一個雖然有些瘦小,卻精力十足的男嬰,國終有孫嗣,儲君穩固,舉國歡騰。
太子第一時間遣親隨來報,定是歡喜的失態了。但陳十七沒挑剔這個,而是跟著徹底放鬆,露出一個真正的笑。
其實她也是很忐忑的,生男法畢竟不是百分之百,若是個嫡公主,跟大皇子的戰役,又進入長期抗戰了。
她並不想在京城留那麼久。畢竟,已經留超過她的預計了。她並不喜歡…京城。預定在京的日期,不過是三年,足夠讓她麾下的大夫學會如何思考、群策群力。
畢竟這些大夫們欠缺的不是醫術或藥學,而是「怎麼思考」而已。
不循舊苟且、重視臨床經驗、勇於開闢新思路,互補長短。
就是這麼簡單。
他們只是欠一個人推一把,讓他們信賴,告訴他們,這樣也可以,沒問題的,加油。
現在,知道自己的時間能照計畫執行,不再有意外的變因,這實在值得高興。所以陳十七破天荒的放了自己一天假,閒然的給少主大人補生辰賀禮。
陳祭月因此收到一幅畫,其名為破軍的月季,浮根倔強的攀在碎石瘠土的崖邊。水墨作畫,只有花瓣的紅用顏料點就,美得近乎傲慢。
原來破軍是這個意思。
陳祭月努力的維持搖搖欲墜的威儀,佯作不在意。「…哼。妳沒往山陽南邊找看看?說不定在什麼惡水之畔,也有株叫做心宿狐的月季。雪白,枝條佈滿了不容針的刺,折下來可以直接當狼牙棒。」
陳十七先是愣了一下,才抬袖掩笑,「好。我寫信拜託十一哥去看看。」
「喂!我隨便說說妳就要告狀?妳是小孩子嗎?!」陳祭月慌了。
散在他膝頭的、傲慢的破軍月季。和端不起威儀,有些慌亂的,俊秀郎君。陳十七目光漸漸柔和,「可能真的有。但我還是喜歡破軍…花名如星名。雖然有點蠻橫囂張,但風骨錚然。心宿月狐…太變通,已經淪為邪道了。」
「別胡說。多變通不等於邪道。心月狐星官輪值,也不見得天下大亂,大治的時候也有得是。」陳祭月習慣性的把眉皺緊,「…等等!誰蠻橫囂張了?!」
每次把他逗得暴跳,就會覺得很愉悅。
所以他離開的時候,就會覺得深秋難抵,寒侵羅衫袖。
心月狐也會怕冷寂麼?陳十七有些自嘲的想。其實我…真的越來越陰險惡毒了呢。少主大人雖然有時會害怕,還是靠過來,伸出手。
真是…傻。
正常的女人會暗誘前夫,用懾心術控制他嗎?不惜動用藥物和邪法,用話術和暗示,將前夫玩得死死的,灌輸他「陳徘徊愛他欲狂、無怨無悔,之前疑似報復什麼的沒這回事」的假象?
我想不。她想。
若是陳十七施展懾心術的事蹟敗露,恐怕她會馬上被架上柴火堆燒死了。
那可是外道邪術啊。只有鄉野傳奇才會出現的詭異邪法,威力僅次於巫祟。也真的有婦人因為被控行懾心術被行以火刑的。
不過那婦人應該是被冤枉的…懾心術哪有這麼簡單。真的很容易,她何必鑽研半生,還得輔以藥物和話術,行一次就得小病一陣子。心智不夠堅韌的人根本就執行不了。
這可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慘勝啊。
但是沒有辦法,想要不牽連南北陳和所有關係人,只能用這種慘勝的方法,取得最大戰果。本來這樣就夠了,早就能逼迫海寧侯,給他難以言喻的強大屈辱,讓他瘋狗似的自取死路。
這樣,就能斷大皇子一臂,西大營軍權再次落到牆頭草…或說中立一派手裡,對懷章兄就有個交代。驟然斷絕五石散的柔然公主,會陷入瘋狂…誰讓她服食的五石散,減少了鐘乳的份量,卻額外的加了罕人所知的生御米。女兒陷入瘋狂,貴為皇后的母親,恐怕會悲痛得生不如死吧?
她不能也不願制止公主往死裡奔的舉止,只能嚴厲駁斥麾下從醫的大夫荒謬的「丹脈」邪說。
脈象,就是脈象。絕對沒有因為服丹,所以脈象就歸到丹脈,對於所有異常都視而不見。金丹其毒甚厲,病人就算不想知道,也得忠實告知。
當然會嘩然,會不信。但這樣就好了。讓公主…「屍解成仙」或「走火入魔」。對了,死之前還得受罌粟毒的控制,斷藥會體會「走火入魔」的瘋狂。
她的報復,就完成了。
陳十七會知道生御米的味道,就是因為鉅子試圖復原麻沸散配方時,使用過生御米,卻因為會造成依賴性而廢止。御米,又稱罌,是果實的名字,其花名為罌粟。
可也是海寧侯把五石散獻給她,陳十七才能確定有哪些成份。熱心於功名利祿的海寧侯,怎麼會知道怎麼加減味五石散?恐怕連五石散有什麼成份都不知道呢。這大概是博學廣記、蓄養大批奇人異士的大皇子才有機會獲得吧。
自以為愛上她的海寧侯,每次都給得很遲疑,而且再三告誡她一定要散盡藥性。真是愚蠢。但照他所告知的劑量,大概能讓她上癮,卻十幾年才會毒發身亡吧。
真受不了這些把人全當作笨蛋的蠢貨。害她…得延宕時間解決大皇子,讓他知曉,意圖控制殺害她,得付出多大的代價。
加上滅絕法家的帳…真的,得讓大皇子好好明白呢。
誰上我是個眥睚必報,心腸險惡的蛇蠍娘子呢?
陳十七無聲的輕笑一聲。計畫總是趕不上變化,她不想攪和奪嫡事也得被迫面對大皇子了。
最高興的應該是懷章兄吧?上次探病的時候高興得差點起來翻跟斗。陳十七加進來,讓懷章太子原本就周延的計畫更陰狠縝密,不動聲色的斷其黨羽,大皇子苦心經營多年的人脈和財貨幾乎是同時截斷和掠奪,勢力大為動盪。
原本,這樣逐步窒息般的壓迫,可以讓大皇子一黨在他們選定的時機鋌而走險。但凡事,總有意料不到的變因。
就在皇孫誕臨的同年冬末,陽帝突然病倒,御醫束手無策,造成了絕大的變數。
憔悴的懷章太子偷攜了陽帝的脈案,凍得發青,身上佈滿積雪的來到徘徊別院,探望逢冬必病、更憔悴的陳十七。
「懷章哥哥,何必相害?」陳十七喃喃著,不想碰脈案。
懷章太子沈默了好一會兒,向來篤定的眼中充滿迷茫,「…他是我爹。」
陳十七相對默然,終究還是撿起脈案,仔細閱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