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 (完)

陳祭月趕緊飛身下馬想扶起三叔,卻被三叔牢牢的揪住前襟。他沒有掙扎,只是皺了皺眉,「三叔,這樣不太好看。」

「你給我進車裡去說清楚!小狐狸崽子!」三叔把他拖進馬車內,陳祭月隨行的部曲,接過韁繩,裝作什麼都沒看到的將馬車趕往少主的宅邸。

陳祭月太冷靜的態度,反而讓三叔卡了一下。說起來,這小子年紀真的不小了,說要成親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但這全身都是反骨的熊孩子,會讓他老爹暴怒的對象,絕對不是那麼簡單。


「你要娶誰?」三叔決定單刀直入不跟這狐狸崽子玩花腔。

「南陳十七娘子陳徘徊。」陳祭月也回答得非常痛快。

陳三叔安靜下來,肅殺之氣卻漸漸濃重。最後醞釀成石破天驚的一句,「想死自己死為什麼要坑你老叔?!」

陳祭月倒是笑了笑。可見三叔也知道陳十七是誰,省了他很多解釋。

陳三叔一路痛罵到陳祭月的宅邸,都落座喝完茶用飯了,還邊吃邊罵人。陳祭月只是靜靜的聽,沒有反駁。

等他終於罵到辭窮,並且疲累,陳祭月才開口,「只要爹知道這回事就行了。至於南陳那邊,我自己會去說。應該會告知陳十七的父親和南陳鉅子。我想婚事會拖很久,但總不能爹都不知情。」

「其實,南北陳並沒有什麼真正的深仇大恨。這件婚事正是個好機會。」陳祭月替三叔斟了一杯茶,「兩個鉅子碰面,吵一吵,甚至打一架也好。說不定在議論這樁婚事的時候,能夠發現,其實南陳或北陳,並沒有什麼歧異,都是墨家子弟。」

「…娘的,你該不會都想好了吧?」三叔流出久違的冷汗。

「爹會把三叔派來治皇上…嘴裡罵得那麼狠,其實爹已經原諒皇帝了吧?爹就是這麼心軟。」陳祭月淡淡的笑。

「人老了,總是會顧念舊人。」三叔嘆氣,「要不是我自告奮勇,你爹要自己來了。」

這就是俠墨。

「我沒有想到能請動三叔…但是如果是三叔,那就沒有問題了。宮牆擋不了你的。」陳祭月肅容,「爹…鉅子也沒有怨恨南陳吧。祖輩間的恩怨,自然有其理由,但沒必要延續下去。這是個好契機,對各方面來說。」

三叔沈默了。「…我說啊,你還是滿肚子歪理。徘徊娘子我也是很佩服,想得出婦科夫妻共診真真功德無量。但是…身為南陳女還是最不值得計較的,她可是…」

陳祭月幾句話擊沈三叔,「鉅子終世獨身,我也不是第一個。我爹已經在選下任少主不是嗎?」

「我可以解釋!那是因為…」三叔急得大叫。

「因為我不肯成親。我了解。」陳祭月淡然,「有爹把關,我覺得挺好。但三叔你瞧,娶不娶陳十七,結果都是一樣的。

最終,三叔慘敗,灰頭土臉的帶著信回去接受北陳鉅子的咆哮。

雖然應該還要扯皮很久,起碼三年五載,但這樁婚事,總算是踏出了第一步。

他去探望臥病的陳十七,很坦然的告知了一切,沒有絲毫隱瞞。

陳十七睜大了深琥珀的眼睛,有些無措,「這、這…你還沒問過我吧…」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陳祭月輕笑,「我總得都告知親長,商請媒妁,把該有的禮都備齊,然後才問妳。女孩兒家的閨譽,得好好保護。」

陳十七安靜片刻,溫柔的回答,「這是詭辯。」

「很真心的詭辯。」陳祭月非常誠懇的回答。

「我本來,不想再為誰洗手作羹湯。」陳十七抬眼看著陳祭月,眼睛明亮而潤澤,「或許可以考慮,為少主大人作看看。」

「等妳病好了再說吧。」陳祭月坐在床側的小凳,眼神溫柔的說。

…你們倆是說成了沒有啊?!在一旁隨侍的金鉤鐵環心底一起冒出怒吼。誰聽得懂啦!應了沒應啊?!都這個地步了還是聽不懂啦!這關係到我們到底是流放還是陪嫁的大問題啊喂!要不要連婚事都這麼莫測高深?

這樁婚事果然在南北陳都造成一陣響雷,北陳鉅子南下找到他的不肖子暴吼了一陣未果,只得到被大媒鎮國夫人延請去喝茶說和,還差點被尋風而來的皇帝使者逮到,只好心不甘情不願的離京,直接去找南陳鉅子「談談」。

最容易的反而是陳十七的父親。他風塵僕僕的從大理趕上京,探望了心愛的女兒,跟陳十七涕淚交錯的談了一天,然後把陳祭月拖去灌了一晚上的酒。

結論是:初嫁由父,再嫁由身。他相信女兒的眼光…總比自己好。

但是這樣白白把女兒送人,他又不甘心。所以,他不反對,但是陳祭月還是設法取得江南陳家族裡的同意,和她兩個哥哥的同意吧。

在陳父妙手回春的手段下,陳十七還是到秋天才真正痊癒。但是她的婚事吵嚷了近半年,還是在南北陳鉅子相互扯皮中沒有定論。

但她已經決定離京了。

或許是,懷章太子還是她的懷章哥哥,她無比珍惜這少年情誼,所以還是不想為了柔然公主與他決裂。但似乎是難以避免的。

海寧侯會控制公主的劑量,畢竟不想她猝死。但是海寧侯既死,公主又不是一個懂得節制的人。來探望她的懷章,隱約的提過,柔然公主已經連洗浴都受不了,過度柔白細緻的皮膚會因此脫皮,非常痛苦。

他們都需要一個理由,面對柔然公主的痛楚。

所以,她得走了。反正在京城能做的事,都已完畢。若不是因病淹留,她早就走了。

「我想去徽州。」陳十七對陳祭月說。

「也是。那兒才是妳能發揮的地方。」陳祭月點點頭,異常痛快,「反正婚事談下來,到哪裡都能成親。」

…說得是。

已經流浪成癖的陳父,在她癒可就離京了。陳祭月安排十六部曲隨行。

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實在無可挑剔。陳十七對自己愴然若失的心情感覺到可笑。

但是,陳祭月送了一程又一程,已經送出京畿範圍了。

日已西斜,他還送到哪去?

陳十七喊停了馬車,扶著竹杖,垮著木屐下車。「…千里搭長棚,終須一別。」

陳祭月在馬上俯瞰了她一會兒,下馬走近她,「妳知道,當大理寺司檔最好的一件事是什麼嗎?」

陳十七忖度了半天,茫然的搖搖頭。資訊太少,她不知道。

「就是隨時辭官,都不會有人聞問。」陳祭月閒然的說。

「少主大人!」陳十七驚呼。

「妳病這麼久,我總不會把京城事安排妥當都做不到吧?」陳祭月朝她笑,威儀褪盡,真實的,面對她。「徽州事是我們一起商議的。我也覺得,在徽州才能完成我原本的心願。功名利祿,並不重要。」

陳十七靜靜的看他,「就是這樣而已?」

「當然不止。」陳祭月坦承,「我想去徽州找看看,有沒有心宿狐這種月季。應該也是…長在亂石瘠土中吧。十七娘,真正擁有一株心愛的月季,並不是將她移植到自己的園子。就像妳不會把破軍移株一樣。

「真的深深愛她,就會在她旁邊築起草廬,陪伴著她。陰晴圓缺、霜風雨露,盛開或凋零。既然是最心愛的、唯一的月季,不管什麼面貌都會愛她如初,捨不得傷害她的一花一葉,甚至是美麗鋒銳的刺。

「這樣,才是真正擁有一株名為『心宿狐』的徘徊花,最正確的方法。」

陳十七打起傘,將臉掩在陰影下。

「…我想去走走。」她的聲音很低。

陳祭月將傘沿抬起,「我跟著妳。」

陳十七抬頭,頰上淚珠如露般滾落,卻沁著蜜蜜然、溫雅的笑,像是晨曦綻放的徘徊花,嬌弱而美麗。

徘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