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天氣很好。入冬了,但中都的反應懶洋洋,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模樣,藍天白雲,氣溫還有二十九度。
或許是,晴天總讓她心情非常好,所以純岳氣急敗壞的打電話回家,求外婆奶奶把他的筆記型電腦送去學校,她也不像以前那樣摔電話,只是淡淡的說,「你小學生?還會忘記帶便當?」
「是筆記型電腦!」純岳要哭了,「外婆奶奶!我馬上要用到…沒有筆記型電腦,兩分鐘後教授就會宰了我!」
「白癡。」上什麼大學,連小學生該懂的譬喻都不懂。她掛了電話,走到十四樓收起純岳的筆記型電腦,一分半鐘後就出現在他面前。
「外婆奶奶…」純岳熱淚盈眶,「妳果然還是愛我的!」
原本想讓他用臉迎接電腦,想想這麼一砸,人受傷會自己好,電腦這種脆弱的高科技產品可能就壞掉了,那就違背她特別來一趟的本意。
所以她很斯文的壓著白洋裝的裙擺,將純岳踹到後面的牆壁上,輕輕放下電腦。
從進教室到出教室,不到五分鐘。長春就俐落的完成了送電腦和踹孫子的一連串舉動,嫻靜的離開了。
「…喔揪桑麻。」「正港的大小姐啊!」「純岳你幾時交到這種…貴族形態的野蠻女友?」「可惡,你幾時脫團的~~沒義氣啊混帳!」純岳的同學沸騰了。
除了屁股有點疼,事實上沒有大礙的純岳,灰頭土臉的爬起來,提起筆記型電腦,「那是我輩分很高的女性長輩!沒聽到我喊外婆奶奶嗎?滾開!死色鬼…」
追向教授的方向,一面大喊,「教授~~~我真的有寫報告~~~只是忘記mail給你而已~~我現在就交不要當我~~」
都走出這麼遠了,還聽得到純岳的叫聲。笨蛋。真是她養過最笨的傢伙。
但她還是湧起很淡卻無奈的寵溺。
或許就是因為天氣太好,所以她這個事實上很宅的花妖,在學校裡閒逛。有點歷史的大學都會有許多許多樹和花,知識和青春暈染下,這些植物也活潑有朝氣。一叢金鳳花非常賣力的開著,試圖吸引她的注意力,花朵真宛如蝶群。
她溫柔的凝視著這樣年輕的植物,回報金鳳花的燦爛,她也微微一笑。這一笑,卻讓周遭含苞待放或正在綻放的植物紛紛伸展枝條,走過的地方奼紫嫣紅,好不熱鬧。
在應該蕭瑟的初冬,季節感受遲鈍的中都校園,充滿了植物愉快的騷動。畢竟她看守中都兩百餘年,雖然不曾征服、不曾宣稱,但植物群還是竊沏私語著她的傳聞,孺慕這個待她們最親切的花妖。
很多植物妖一萌發了智慧,就會用高人一等的態度對待原生植物群。能夠這麼平等,並且憐愛看待植物群的,恐怕只有這個在妖怪中其實還算年輕的長春花妖。
但對長春來說,妖怪什麼的,沒有高到哪去。追究根本,她還是植物。若不是那個隨便的女人,她現在也愉快的櫛風沐雨,渡過短促卻滿足的、屬於長春花的一生。
既然已經被迫成了花妖,那就不妨舒緩的活著。可這不代表她比未成妖的植物群高貴。
她深愛著自己日日春的直屬眷族,親密無間到知覺共享。但對於廣義的,將根扎在黑暗中,卻仰首追求光明的其他眷族,她也是喜愛的。
因為她不能結籽,所以更憐愛所有幼苗。
植物,是很溫柔的。謙卑、樂天知命。她怎麼能不愛?對動物她會淡薄一點,但也不覺得討厭。畢竟都是大道循環的一部份…人類所謂的生態。
甚至連她所看守的上古魔種,她都有種淡淡的喜歡…
唯一能讓她討厭的,只有那些覬覦、試圖掠奪,毫無禮貌可言的外來種。
就算眼前的西方惡魔有著紳士般的外表,虛偽的禮儀,還是讓她非常討厭。
「長春大人。」他深深的彎下腰,看也沒看滿面病容、堵在管理室門口滿臉戒備的無瑕,「晚輩等待您很久了。」
長春不動聲色,朝無瑕示意,他為難一會兒,默默的回到長春的住處,坐在一旁。
她讓這個「紳士」進入領域,甚至奉茶招待。她本質並不喜歡打打殺殺,畢竟她的心依舊是植物。
「吾名為古辛,侍奉君主塔布,並為塔布君主向您致意。」紳士笑容非常親切,能力應該也非常強…鄰近的小動物都著迷的聚集而來,異常馴服,連猛刮玻璃的羅羅都安靜下來,所有的花朵朝向他。
但長春和無瑕,是兩棵很純粹的植物。想要動搖植物的惡感,這種程度的魅惑術還不夠。
「這些虛的就免了,敬稱也用不著。」長春冰冷的說,「有事說事,沒事滾蛋。」
大概是頭回撞到鐵板,古辛愣了好一會兒,才尷尬的咳嗽一聲。
「…長春大人,您所看守的是我魔界聖種。」他努力展現優雅(和轉化敵意的魅惑術),「塔布君主希望您能奉還…當然,您苦心看守保護聖種,只要是您的希望,我們都會竭盡全力的滿足…」
他魅惑得更深些,「比方說,讓您成為人類,也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
長春睫毛微抬,「長命百歲的當人類…你咒我短命?」
古辛啞口片刻。這還真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他名列所羅門七十二惡魔之列,卻沒什麼人類記得他、留下任何不良的記錄,就是因為他將敵意徹底轉化成善意的魅惑術。
武力上,他並不強,但他靠這招魅惑術,再強的惡魔甚至是天使,只會化為繞指柔。就是因為這個特別的天賦,君主之一的塔布才會再三拜訪,延請他成為宮廷顧問,身分非常崇高。
他對「說服」非常有信心。若不是派來取回聖種的高等惡魔不是有去無回,就是鎩羽而歸,塔布君主也不會動用到舉足輕重的心腹軍師。
但看起來,擅長談判魅惑的古辛,鐵板撞得有點頭破血流。
妖怪精靈,尤其是和人類緣份太深的妖怪精靈,不都渴望成為人類?既然不屑…那就是更龐大更艱鉅的願望了。
「或許您願意歸化魔界?塔布君主提起,願意與您平起平坐,封您為后。將來魔界統一,您就是魔界的半個主人…」
「魔界一年全日照不到五十天。」長春寒了臉,「我要那破地方幹嘛?天天幫魔界植物和動物修枝?」
「如果這是您的願望,當然…」
長春打斷他,轉頭對無瑕說,「看到沒有?當外來種惡魔實在很差勁,智力下降得非常低。所以你不要頻繁顯現惡鬼像…魔化是沒什麼,智力下降到聽不懂反諷,就悲慘了。」
「您說得是,長春大人。」無瑕戒慎恐懼的回答。
向來沈穩的古辛終於被激怒了。他沈下臉,「長春大人,妳跟人類的緣份太深,有很明顯的弱點。」
長春終於捨得正眼瞧他了,露出一個甜蜜的獰笑,「來啊。」她指端湧現雪白的毒液,落地發出嘁嘁聲,狂風大作的刮亂一頭長髮,只露出粉嫩的唇和鼻端,挾帶著鋒利如芒的殘花,「試試看啊…妾名為長春!」
這個武力不強的惡魔逃避得很狼狽,「妳根本不知道聖種的價值!妳知道聖種是…」
「我不要知道,關我什麼事情?」長春揮下了沁滿毒液的腕刃。
但武力不強的惡魔,一定有什麼專長才能在弱肉強食的西方魔界生存下去。
古辛不是只有魅惑術很強,逃跑的速度也是一級棒…當然也是長春懶得去追。
她彎腰,撿起戴著華麗珠寶、保養得很白皙的手臂,收回留在斷裂處的毒。惡魔生命力強韌,應該可以熬到逃回那個什麼君主的面前才斷氣吧?她沒下很重的毒…大概還有復活的希望。
總是要留個舌頭去警告那個什麼君主的,省得太傻,跑去綁架隨便女人的子孫們。雖然因為眾生間的恐怖平衡,外來種也有忌憚,不怎麼敢這麼幹。
那隻手臂,被她打包寄生鮮宅即便,給使君子玩去了。他一定會喜歡的…以前他就說過什麼可以實現願望的惡魔之手,很想收藏。
古辛之手。聽起來就很了不起。
人類嘛,總是有這樣那樣奇怪的癖好。像是她就不懂純岳老把電腦拆得雞零狗碎又湊回去,然後少一兩個零件什麼的,就在他眼前視而不見的亂翻,並且樂此不疲。
他的爺爺豐遙,從長春摺了一個紙飛機給他以後,就開始迷那種會飛的玩具,一直玩到大學,她的花木常跟著豐遙的遙控飛機來個同歸於盡,不知道挨了她多少罵。
即使是花魂打底的使君子,畢竟還是成了人類,毫不例外。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獨自進了地下室的符文電梯…直到任何人都沒到過的深處。
她和所鎮壓的上古魔種,只隔了一層一兩百公尺的濃郁寒氣。只是這些寒氣卻有意識似的迴避她。包裹在卵裡頭的咕嚕嚕,發著氣泡聲,蜿蜒盤旋。
「我不想知道你是什麼…甚至拒絕外來種跑來接你。」長春感受著寒氣之下的卵,輕聲的說。「一來,是他也提不出什麼證明…我想他缺乏有效的所有權狀或出生證明之類的,二來,鬼才知道他們要拿你做什麼。
「我不在乎你是什麼。我答應鎮守你,就會好好的守著你。除非大樓傾頹,除非眾眷族與我一起枯亡。如果沒有同時滿足以上兩個兩個條件…就不要想有人能帶走你。
「但你會孵出來吧?總有一天。若那天來臨,你想要自由…那就來吧。來到我這兒…直到我殺死你或你殺死我,來吧。」
長春垂下眼簾,笑得很美,一種陰森卻燦亮的美麗。
「我很期待那天。在那天之前…我會保護你。」
上古魔種沒有回答,只是發出一串氣泡聲,徐緩的在卵裡轉身迴游。
殺死咕嚕嚕或被咕嚕嚕殺死,其實都沒有關係。殺死咕嚕嚕,那她和道士的契約就完成了,她鎮守到最後。被咕嚕嚕殺死…那也無所謂。她既然已經結束生命,這世界於死去的她而言,就沒有意義。
她並不覺得自己會成為花魂或花鬼,因為她本身並沒有什麼怨氣和執著。
所以,死亡就是終點。這很好。這也算是完成誓約…她和隨便女人訂下的契約,終於有了期限。
舒舒然的活著,也希望舒舒然的死。完成一株長春花妖的所有契約,這樣就可以。接到生鮮宅即便的使君子驚訝又感動。他也才提過一次,長春居然就放在心裡記著。
這個只有一層皮是君子的氣質型男,非常選擇性的忽略長春母性發作的可能,堅定並且絕對的認為,這可能是長春的一小步,卻是他戀愛史上的一大步。
新鮮的古辛之手啊!該怎麼炮製才能有傳說中實現願望的魔力呢?
就是心情太好,所以古辛偽裝成其他教授試圖騙回自己的手時,使君子很親切的給他看…在他試圖逃跑時抓了回來,非常例外的沒有泡福馬林。
而是當著苦主古辛的面前,將他的手製成傳說中的「惡魔之手古辛版」。
據不可靠的傳言,古辛回西方魔界後,看了很久的心理醫生,從此還有對人間恐懼的毛病。
(舒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