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春之九(上)

之九 眾生

夏天的時候,還在養育半魔化的天蛾幼蟲,大樓熱鬧起來。

其實大樓很少有空房子,幾乎是住了就不想走,明明是生活機能不太便利的地方…但還是有很多人一住就不走了,搬家潮往往發生在畢業季,外地的學生畢業了,才依依不捨的搬走。

原本長春以為是搬家潮,並沒有太注意,只是陣容實在浩大,才讓她納罕的探頭瞧瞧…


養老龍魚那戶的長子,居然搬回來住了。

他們住的A棟,都是大坪數的房子,他們還買下隔壁打通,非常的大。長春探望老龍魚時,就看著孩子們熱熱鬧鬧的充滿房子,然後漸漸成家立業,離開了,只剩下兩個老人家和菲佣。

看過人類許多頑固和自私的父母,她對這對老人家倒是佩服的。不是子女不孝順不跟他們住,而是他們堅決的認為成家就該獨立,自成一家,一直依賴著父母,將來怎麼能獨當一面的當小孩的父母?

果然是站在時代尖端的現代人類。

現在他們家那個喜歡水草缸的老大,又熱熱鬧鬧的搬回來,傢具真是多…才五口人,搬進來了十來個水族箱和一大堆哩哩扣扣。

她啞然失笑,然後又有點惆悵。所以,老龍魚還是很識時務,那個七呎大魚缸,應該能讓長子種很多很多的水草吧?

結果,出她意料之外的。已經步入中年的長子,在七呎大魚缸裡頭放了沈木、石頭,綁著很多苔蘚,養了一群很小的魚,卻沒鋪土種成水底森林。

更意外的是,這個看到插座就想設水族箱,設了就非養些水草的中年男人,空了一個二呎缸,光禿禿的什麼也沒有種。養了一條大約十五公分長的…龍魚。

老龍魚小時候,應該就長這樣子吧?

「我們家,一定要有條紅龍。」他對自己的老婆說,「沒有我總覺得不踏實。」

「迷信還是制約?」他老婆笑他。

「我小時候…到工廠去玩,就會看到龍欸游來游去,老對我翻白眼。」中年男子笑了,然後笑容漸漸模糊,靜默了一會兒,對著小龍魚說,「龍二,快快長大。等你長大了,那個七呎缸我就清出來給你住。」

龍二好奇的動了動眼睛,在水族箱裡迴游。

長春看了很久很久。看長子的太太安慰似的按著他的肩膀,那個中年男子覆著妻子的手,專注的看著龍魚,強忍住淚。

龍欸,如果知道,你高興嗎?長春想。或許會嘴裡罵罵咧咧,卻在深深的水底偷偷地掉眼淚吧?

人類,討厭的人類。

但是那天晚上純岳回家,驚喜的發現外婆奶奶親自下廚,很簡單的三菜一湯卻讓他吃了好幾碗飯,半碗公的湯都下肚了。

「有那麼好吃嗎?」長春半垂著眼喝茶。

「好吃啊好吃!有媽媽的味道!」純岳笑得很燦爛。

你…真記得「媽媽的味道」嗎?長春抬起眼,看著據案大嚼的義孫子。

理論上,純岳父母雙全,但他是在爺爺家長大的。理由挺好笑…其實他的媽媽是個很好的人,四個孩子,其中三個受到相當的疼愛,和人世間慈愛的母親沒什麼兩樣。

但她很相信某個大師的算命。那個大師說,純岳剋父剋母剋兄弟姊妹,那個大著肚子的母親就相信了。後來生產時難產,更堅信不移,死活要把這個老二送人。

後來純岳讓看不過去的爺爺奶奶接走了,回自己家的次數連一隻手都數不滿,母親對他一直很冷淡──他幼年時回去住過幾天,因為「害」哥哥感冒,所以又被趕回祖父家。

莫名其妙。長春想。每個孩子都是剋父妨母的,又何止純岳一個?哪個孩子不是讓父母勞瘁不已,花費大量精力、時間和金錢才養大的。為了孩子必須犧牲許多…興趣、自由,和青春。

從這個角度來說,每個孩子都剋父妨母,更沒有什麼生日,只有母難日。想卻除這種宿命…很簡單,不要生就好了,絕對不會被剋妨。

那個什麼大師的,絕對是神棍。

豐遙會偏疼這個沒神經又白目的小孩子,大概就是因為他這種倒楣的命運吧?

就她來看,實在不算什麼…命格是輕了些,不到二兩,容易招風邪…但他們家那種健康到簡直病態的基因,風邪很少超過二十四小時。

不過,純岳倒從來沒有流露過絲毫陰暗或自傷自憐的情緒,一直呈現很嗨的白目狀態…小時候常惹得脾氣不錯的豐遙動球棒和棒球,來到這兒老是讓長春忍不住踹下樓。

像是現在,居然拿雞腿去逗羅羅,差點被發火的羅羅拖進七呎缸裡。明明告訴他一百次,絕對不要靠近那個水族箱,她還在水族箱用麥克筆寫了幾個大字:「不要靠近我你這白癡!」

原本的溫情立刻轉為怒火,將他和雞腿一起踹下來,又罵了羅羅一頓。

結果被罵的羅羅和搭電梯回來的純岳都異常諂媚:兇殘的魔界植物巴結的拼命開花,白目的人類義孫子低眉順眼的幫她按摩肩膀。

「…我養的生物,都有點怪,是嗎?」她沒什麼把握的問無瑕。

無瑕停下針線,很認真的想了想,「還好。長春大人常常創造奇蹟…所以養成什麼樣子都不奇怪。」

…明明他很認真,長春卻覺得被刺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