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 花誦
滿地的玻璃像是水晶般,倒映著夕陽餘暉。長春看著倒在地上透明純淨如琉璃的多肉植物,默默的想。
不知道這樣是否已經如她所願。
人類啊人類。大膽而鹵莽的操縱生死的人類,隨意侵犯神明領域的人類。用組織培養的方法,養出只能在無菌燒瓶中生存的…晶瑩美麗卻扭曲的植物。
在這個被強烈魔氣影響的領域,萌發靈智,卻隔著玻璃,日日夜夜悲泣著,希望早日速死的植物。
撿起迅速枯萎的多肉植物,卻感覺到她在微笑,然後消逝脆弱的生命。
無瑕默默的找出掃把,把滿地玻璃掃乾淨,裝在垃圾袋裡,並且把房間弄亂。人類很會大驚小怪,但「遭小偷」是可以接受的合理現象。
「…長春大人,她已經走了。」他小心翼翼的說。
「嗯。」但長春沒放下這株枯萎得如此迅速的植物,而是帶回空中花園,仔仔細細的埋在土裡。
後來她沒再提這件事,只有使君子來訪時,略略講了兩句。
使君子推了推眼鏡,「如果不是在此地,那株植物不會感覺到痛苦…組織培養也不全是致力於這種脆弱又不自然的生物…只是可能商品化,而且可以賣得很好。」
「嗯。」長春垂下眼簾,啜飲著使君子帶來的龍井。
「妳真的很溫柔。」使君子靜靜的說。
長春睜大眼睛,「我?使君,你看過我處置外來種,而且我殺生從不手軟。」
他笑了笑,「我喜歡全部的妳。」
長春鬢邊的日日春全轉嬌豔的紅,連臉頰都淡淡的沁霞暈,「…謝謝。」
使君子笑得深了一點,然後傾前握住她的手…
卻被摔開,長春滿眼失望,「使君,你終究還是個人類。」然後被驅逐出境,再也尋不到上樓頂的道路。
…等等,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向來淡定的使君子頭回慌張了,心神不寧、坐立難安…可受害的範圍擴展到他倒楣的學生、同事,並且延伸到魔界之門。最無辜的是葉子和西顧…太心不在焉的使君子終於把西顧對招到進了醫院。
葉子終於怒了,「使君子,你失心瘋啊?!」
「手臂骨折而已…會好的。」使君子嘆氣,「不過我真的快瘋了。」
「…你說說看?」葉子決定幫忙…不然下次西顧可能是頸骨骨折,「你又送了什麼怪東西給那隻花妖?你為什麼初戀要選難度如此之高的對象…」尤其是你的情商低到變態的地步…不過葉子並沒有說出口。
她頂多被刺激幾下,西顧的性命會有危險。
「龍井。」看到葉子懷疑的眼神,使君子說明,「就再正常也不過的龍井,得過特種獎的。沒有任何奇怪的地方。」說著他又嘆氣,「我只是牽了她的手,她就說,『使君,你終究還是個人類。』,就把我趕出來了。」
「她不喜歡你?」
「不可能。妳都會喜歡那隻小笨狗了。她的難度沒有妳高,我也比小笨狗強太多。」
「…………」
但讓使君子幾乎把台北盆地搞得天怒人怨之際,長春又像是沒事人般寄宅即便給他,替他增添標本的多樣性。但想去拜訪她,依舊是不得其門而入,手機更是永遠打不通。
女人心,海底針。老是讓人痛苦的使君子終於也感到痛苦了。不管什麼種族的女人都很海底針,真是個令人沮喪的事實。
嘆著氣打開包裹,一份份包得很細心、或死或活的標本…大概是外來種沈寂了一陣子,又開始討皮癢了。
翻著翻著,一片雪白的葉子飄下來,引起他的注意。這是花鬼的葉子…生存的太艱辛,每片葉子都很珍貴…怎麼會夾在這裡頭?
上面很潦草的寫了兩個字:「花媒」。
花媒?
啊,難怪長春會說,「使君,你終究還是個人類。」。果然他淡忘了許多事情,包括植物妖的風俗。
植物妖若是雌雄不同株,即使彼此情投意合,也必須藉助風或蜂蝶傳達心意,才能正式交往。植物沈靜,並不像動物那樣積極,更不像人類毫無禁忌。
當然也有被人類污染得太深,隨意苟合的極小部份。但長春並不是那些隨便的花妖。
「是我的錯。」使君子喃喃著,然後焚香召喚,並且深思,翻閱書籍和網路。
半個月後,半魔化天蛾翩翩地從台北盆地飛來,攜帶著一卷薄如蟬翼的帛書。
長春張了張嘴,終究沒有說出拒絕的話,展開薄薄的信紙,一行行看著。沒想到,使君子居然寫日文信給她。
私しゃ花か 蝶々か鬼か
あはれ身も世も あらりょうものか
べにの代わりに
さすのは 刃じゃ
たんとほめて くだしゃんせ
私しゃ 咲く花 咲いて嬉しや
あはれいつは 散りゆくも花
縁は切れるが あの子は斬れぬ
斬れりゃ地獄が増えてゆく
私しゃ 枯れ花 鬼のつぼみじゃ
とめてとまらぬ 色づく血色じゃ
べにもあの子も わしにはいらぬ
いつかつぼみに戻りゃんせ
(註:摘自日本動畫半妖少女綺麗譚原聲帶「紅花乙女唄」)
和長春面貌相似的纖細天蛾,張嘴唱著輕快的歌詠。
嗯,長春懂日文。她十七世紀末就生存於此,中文之外,自然精通日文,連西班牙文和葡萄牙文都略懂。
所以她明白歌詞在說什麼。
妾身是花,或是蝶,亦是鬼。
可憐身與世,汝可知解?
替與胭脂,刺出刀劍,
請好好稱讚妾身。
妾身乃盛開之花,滿開愉悅。
悲切甚之(即使滿開)總歸凋零。
緣可斬斷,卻不忍傷害那孩子。
不停斬敵,地獄蔓延。
妾身乃枯萎之花,鬼之蓓蕾。
想停下卻無從終止,血色已然染遍。
染上嫣紅的那個孩子,吾已無需。
何時才能回歸蓓蕾。
回首前塵,她並沒有悔恨。但是看著指端的血,死在自己手裡的生靈,偶爾會有惆悵。養育過一代又一代人類的孩子,看著他們快速的從稚嫩到衰老…也有著另一種惆悵。
無人訴說,也不覺得值得訴說。但她不曾提起,使君子卻能明白得這麼透徹。
她落下透明的眼淚,默默採下本株的枝枒,並開著粉紅與白的花朵,遞給身為花媒的半魔化天蛾。
遙待消息的使君子拿到並開著粉紅與白的日日春,露出溫雅的笑,沁滿寧靜,深染原本騷動不已的台北盆地,連墨心蘭的邪氣都短暫的安寧下來,整個台北盆地瀰漫著若有似無卻寧靜的花香。
終於,終於。終於等到花開時節。
學生上貢的動畫也不是完全沒有用嘛,這次期中考就放水一點好了…反正期末考還能大開殺戒。
「我就說過,難度不會比妳高,我也比妳的小笨狗強太多。」準備南下的使君子還是先拐去探望西顧,對著葉子說,「只是需要一點技巧。」
「誰是小笨狗啊?!」脖子還吊著吊帶的西顧怒吼。
「西顧,不要太激動。」葉子無奈的安撫,轉頭只對使君子簡潔的說了個字,「滾。」
心情很雀躍的使君子,決定大度的先放過前雇主…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時間問題而已。
他捧著一塊充滿化石痕跡的沈積岩,上面佈滿了生物的痕跡。長春一定會喜歡的…相較於石頭與大地的古老,他和長春顯得多麼年輕,還有那麼長的時光可以一起等待花開。
長春一定會懂的。
他趕往火車站,用人類的方式去拜訪。口袋裡放著濃縮的惡魔精氣膠囊,則是要偷偷拿給無瑕的,謝謝這個真正的「花媒」。
火車到站了。他上車,深深吸了一口污濁卻親切的,人間的氣息。
或許不會有什麼改變:他依舊在台北盆地看守魔界之門,長春繼續鎮壓上古魔種。但也完全不同。
他可以一直充滿期待的探望長春,長春偶爾也會來探望他。有過花媒,他能牽長春的手了。
即使急切得有點焦躁,卻是甜美的焦躁,每一分一秒的過程都很美麗。
火車開動了。
(花誦完)
(長春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