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綻梅 之十七

在陸家的首戰就精彩紛呈。

新婦進門,第一天清晨必須向長輩奉茶。上善的父親嫡母已過逝,祖父也早歸天國,家中長上只有一個祖母,說起來人口簡單。

但壓著怒火的老太太,決定把所有怒氣都一口氣包圓了,讓芳晚嚐嚐孝道的沈重。

一般來說,應該給個錦墊好跪下奉茶,但丫頭只捧來茶盤,地上光光,就是要她跪在冰冷僵硬的青石磚上。


可惜,芳晚是從劉張兩家翻滾打爬出來的內宅人精,早已穿上內襯棉花的護膝,說跪就跪,態度從容,姿勢優雅正確,輕聲細語道,「陸門劉氏孫媳,請老太太飲茶。」

老太太眼觀鼻鼻觀心,專心的數佛珠,像是沒聽見。她下定決心要晾著,先讓她跪個把時辰再說。

大宅院爬出來的都有一把好耐性,只見二少夫人掩著帕子笑,大少夫人慢吞吞的品茗,大公子二公子低聲交談。堂下跪著新婦,三公子站在一旁。

氣氛越發詭異尷尬的時候,上善自言自語的說,「都入秋了,還這麼熱。看起來時氣這樣不好,秋疫又要流行呢…」

該死的東西!忘恩負義的中山狼!老太太變色了,心底翻江倒海的痛罵不已。不想想陸家養他這麼大,居然恩將仇報反過來威脅她!她發誓,要把所有的人好好梳理一遍,絕對不讓老三就這麼掐著。只是需要時間…

老太太粗魯的接過茶,隨便碰了碰唇,扔了一本女誡就算完了。看到這樣「實用」又簡薄的禮,芳晚差點沒笑出聲,不過她還是恭敬的磕了頭,又一一向兄嫂行禮,這次就沒遇到什麼波折,誰也不想暑疫發完發秋疫是吧?一家大小要吃要喝的。

這關倒是輕輕巧巧的過了,出了廳堂後,上善和芳晚相視一笑。

老太太又和芳晚鬥了幾場,完敗。

她招芳晚去訓示,早上賜的女誡,晚上就要背。哪知道她張口就來,老太太雞蛋裡挑骨頭,反而讓她引經據典兼連消帶打的蹭回去。

芳晚心底暗笑,比起張家老太太,陸家老太太還真是個慈和人。

第二天,老太太又把她抓來找碴,要她背陸家家訓。

她不慌不忙,笑語盈盈,「回老太太,孫媳尚未聆聽家訓。」

老太太冷然一笑,讓身邊丫頭把半尺厚的陸家家訓捧給她,「三孫媳,妳婆婆過世得早,說不得我這老婆子得多操心,妳就在那兒背熟。我聽著。」

攢緊厚敦敦的家訓,芳晚溫笑,「聽老太太教誨是孫媳的福氣,婆婆在天之靈定是感激的。」她磕了個頭,「聽聞陸家書香傳家,都是老太太嚴守家訓的關係。想來陸家家訓能倒背如流。孫媳這就洗耳恭聽,請老太太教誨,然後復誦,您看可好?」

…居然要我背家訓?!老太太舉起杯子砸了過去,「大膽!」

芳晚生受了,打得肩膀有些疼,潑了半臉茶水。她哎呀一聲,倒了下去,臉孔滲出血來。

族裡陪坐的女眷都站了起來,族長夫人按輩分說是老太太堂嫂,沈下了臉,但別人家的事情,她也不好說什麼。雖然她也不喜歡這個姪孫媳,但當著她的面把人砸出血來,傳出陸家虐待媳婦兒的事情,也不是什麼光彩事。

萬一鬧出人命呢?

「六弟妹,還是請個大夫為是。」族長夫人淡淡的說,「時刻也不早了,家裡還有事,日後再聚吧。」竟不等陸家老太太說話,轉身就走了。

人都昏了,難道還潑水叫醒背家訓?只好讓人把她抬回去,叫了大夫來。

在前面陪客的上善聽聞大吃一驚,趕回持盈居,見芳晚裹了半面傷,臉色立刻陰沈下來。

「假的。」芳晚附耳說,「我不想背陸家家訓。」細聲說了在堂的情形。

上善臉色更黑,卻輕聲說,「我正找不到由頭鬧呢…幹得好。」

他真的怒氣沖天的跑去辭別,三日就回門。

「你們家親戚,倒都實誠。」芳晚笑嘻嘻的說。

上善隨她上了馬車,「一個個缺心眼吧?還實誠。二嫂跟妳說什麼?怎麼臉黑成那樣?」

「沒啥。」芳晚笑笑,「二嫂說我果然是兩門子歷練出來的,忒乖滑。」

上善心底暗道不好。這個二嫂向來暴躁驕傲,明刀明槍的嘲諷芳晚嫁過兩回。

「我回她,二嫂也是兩門子歷練出來的,莫怪那麼知書達禮。」她掠過一絲狡獪,「她就生氣了。我就問她啦,難道她不是從娘家教養,到夫家受教導嗎?這不是兩門子?莫非她有三個娘家五個夫家?」

「妳這嘴,真不饒人呢。」上善笑了出來。

「跟她不是拜同個祠堂的,我才懶得應酬。」芳晚似笑非笑的,「若不喜歡我這樣,趁早講…」

上善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我這人死心眼,說一不二。」

「…我不懂。怎麼想也沒想明白。」芳晚皺了眉。

上善沈默了很久,「我想有個家。」他的臉漸漸的紅起來。

「我早過摽梅之年啦。」芳晚有一點無奈。

「…娘子,誰言不可梅開二度。」上善握著她的手,輕撫她的臉龐。連那道突兀的疤痕,都越看越順眼。

如果是她,可以的吧?一個家,沒有血緣卻很溫暖的家。浮萍似的人生,終於找到可以停泊的避風港,對吧?

「你喊我娘子的時候,」芳晚愁眉,「怎麼覺得像是喊我『娘』呢?這真的是正常的婚姻狀態嗎…?」

上善帶著些微怒氣和好笑的身體力行,讓她了解,他的確是把她當成「娘子」,而不是「娘」。

他們最後披頭散髮、衣衫不整的下車,日後讓長大的言兒,足足笑話了半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