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就不回來吃了。
頂著兩個嫂子的聲量,上善捏著筷子,默默的想。
祖母怕家散了,頂著病出來吃了幾口又回去歇著,大人一走,兩個嫂嫂就開始硝煙四起。大嫂是個柔柔弱弱的女子,看花掉片葉子就能哭半天,偏偏是長房長媳管著一大家子;二嫂性子潑辣愛爭強卻缺心眼,鬧起來那叫做天崩地裂。
剛巧二哥納了嬌滴滴的妾,二嫂心底不痛快氣沒處撒,藉機撒氣,大嫂掩著臉就大哭起來,大嫂身邊的碧玉不是個好欺負的,細聲細氣卻明嘲暗縫,將個晚飯弄得烏煙瘴氣。
大哥二哥眼觀鼻鼻觀心,像是突然盲聾啞。上面的哥哥不講話,哪有他這小叔子開口的地方。
這陸家的飯真不吃也罷。吃沒幾筷子卻發胃疼,反倒耗費了點金雀舌丹整腸胃。
好容易熬過這頓飯,他想去探探祖母可吃飯吃藥了,才走出飯廳,拐了個彎,遠遠的就看到大嫂在梅樹下啜泣。
他立刻反方向逃跑。
不是他鐵石心腸冷漠無情,實在吃虧吃太多。大嫂嫁進來的時候,他才十三歲,看到大嫂在荷池邊哭泣,安慰了她幾句,遞了自己的帕子給她擦眼淚…然後事情就大條了。
大嫂雖然沒有明說,但碧玉卻拿著那條手帕恐嚇他當起大哥的間諜,如果不從,就要賴他調戲大嫂…真把他嚇矇了。後來他千方百計,硬把帕子搶回來燒了,卻嚇出一場大病。
之後還更千奇百怪,床上還會突然多出兩個嫂嫂的貼身丫頭,或是有丫頭穿得輕薄半夜送酒給夜讀的上善喝…真是慘痛的教訓。
後來他在女色上面這樣淡薄,除了前妻給的教訓,這些後院風波的鬼心思,也要佔一半的原因。
繞了個大圈去探望祖母,才發現兩個侄兒都在祖母身邊說笑。祖母抬頭敷衍他一下,又笑咪咪的跟著兩個曾孫說話。
他的笑淡了些,坐了一會兒,問了祖母身邊的丫環起居用藥無誤,就辭了出來。
突然很想念自己的別府。雖然家裡沒什麼人,冷冷清清,但終究是自己的地方,吃飯清靜,睡覺安穩。
也不是不知道,祖母永遠沒辦法像疼大哥二哥那樣疼自己。那是嫡長,他是什麼?祖母已經盡力了。
但他說什麼也不會再娶房妻室。
因為他對外對得好,漸漸補了陸家這些年的虧損,祖母又動腦筋要他娶房妻室,好管管內院…畢竟大嫂是個美人燈兒,吹吹就壞了,二嫂逞強,卻缺心眼得厲害。
天下哪有那麼好的事情。
他有些嘲諷的彎了彎嘴角。願管陸家這盤生意,是覺得祖母沒幾年好時光了,不忍心讓她看著陸家衰敗。可這盤生意做好了,他又有什麼好處?連月例銀子都沒有呢。
累他一個不夠,還要他娶個人來幫著累?大嫂是長房嫡孫媳,她掌家理所當然,那他自己的媳婦兒插什麼手?不過就是找個扮黑臉的來勞心勞力,有功絕對無賞,打破一定要賠。
到時候內外均安的時候,一句早已分家,他就得乖乖打包回去。
他又不是傻了,自己還有個親恩不得不為,為什麼要拖累別人家的倒楣姑娘?這又不是他的家。
他命裡是沒有家的。
在書房坐了一會兒,自嘲的笑笑。走出去吩咐了聲,誰都不能放進來,回到臥室還得裡裡外外瞧一遍,就怕兩個嫂嫂又整什麼鬼心思,往他身邊塞人。
你說這人,怎麼活得這麼難呢?在床上躺下,他又嘆息一聲。
第二天,他乾脆回別府住,才覺得舒心沒幾天,又讓祖母叫了回去。他忍耐的聽著祖母嘮叨責難哭訴,堅決的辭謝了祖母作媒的好意。但也不得不讓一步,乖乖在陸府住下,不提回去別府的事情。
他心裡明白,祖母怕他跑了,不管陸家這個爛攤子,所以想他再娶,攢著他的妻兒,留住他的心。他的幾個嫂嫂都想在他身邊塞人,也存著類似的心思。
他不恨,也不怨。只是覺得很累。
當我陸家雇的總管呢。他心底嘀咕。人家當總管好歹還有個月錢年奉,他怎麼沒有這種待遇?帳面上事事要管,銀錢他是一毛也摸不著。既然如此,就別想我作大,守成就很不壞了。
此後他更是淡淡的,只晨起問安,晚上都說在外有事,連飯也不回去吃了。
其實,這巴掌大的地方能有什麼事兒?何況他巡鋪巡得這樣勤快。雖然他覺得挺無聊,但也不會比在家裡受氣無聊。
這日,他又百無聊賴的在臨陽鎮蹓躂。這兒正介於開封府和張家莊之間,陸家有個繡莊在這兒。他已經在開封府溜煩了,想來透透氣兒,就藉口來看看繡莊的帳。
鎮雖不大,倒是挺齊整的。畢竟開封挨著黃河邊,常常漫水,附近不漫水的村鎮就漸漸發展起來。這塊地勢稍高,不要大潰堤幾乎不漫水,附近算是境內少有的良田。
去巡了繡莊,看了一筆爛帳,繡莊掌櫃一大堆理由,最後還拿二嫂來恐嚇他…原來是二嫂的娘家人。他也懶得說了,讓他的親信陸封留下來繼續查帳,保證掌櫃會把錢都賠出來,又留下了身邊所有的小廝。
他很篤定掌櫃會把錢都吐出來。反正不吐出來,陸封和那些小子會讓他的肝或腸吐出來。
一點點都不擔心。
信馬由韁的漫行,卻看到幾個孩子在私塾門口對罵,非常熱鬧,堵了半條街。
居高臨下的看,赫然看到劉娘子家的小公子勢單影孤的獨個站著,對面幾個頑童趾高氣昂的嘲笑他。
八歲不足,一點點大的張慎言,卻板著一張小臉蛋,故作冷淡的看著扯著他小驢的同窗,一言不發。
「讓你竄跳,讓你當抓扒子!」一個個子很高的男童嚷著,「就看你幾個字,你敢跟先生說?你若不跪下來求饒,我就打死你的驢子!」
慎言冷冷的瞧他一眼,「仔細挨驢踢,到時候又去找先生說我欺負你。」
男童的臉孔不免又青又紅,剛剛他已經挨過小驢踢了個跟斗,眼角的淚還沒乾呢。身邊的同窗笑了個東倒西歪,他越發羞惱,惡狠狠的罵,「就是你娘那種不要臉的女人,才養出你這種不要臉的雜種…」
「暢元不要…」他的同窗趕緊阻止,卻已經來不及了。
大夥兒都知道,和張慎言怎麼吵怎麼鬧,都還有分寸。誰敢罵張慎言的娘…
來不及把話講完,慎言已經朝江暢元打了三四拳,眼睛已然通紅,死死咬著牙。其他同窗尖叫著要將他拉開,已經都挨了打,百忙中慎言還一拳搗向江暢元的太陽穴…
「夠了!」上善抓住他的胳臂,厲聲喝道,「學了拳腳是讓你下死手的嗎?你不想想自己,也想想你娘!」
他抓著慎言的胳臂,冷冷的看著哭嚷的孩子們,「你們就是這樣讀書的?辱罵別人娘親?書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眾頑童一轟而散,連被打得很慘的江暢元都連滾帶爬的跑了,只留下還抓著慎言胳臂的上善,還有一頭小毛驢和噴著響鼻的馬兒。
上善瞧了瞧慎言,亂鬥中他身上都是塵土,臉孔也不知道讓誰打了幾拳,嘴角都破了,流著鼻血,衣衫也被扯裂。
慎言低著頭,扯了扯自己胳臂,上善才鬆了手。他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的說,「謝陸公子教誨,慎言錯了。」
他心裡立刻軟了下來。這點大的孩子,這樣壓抑自制,實在不容易。默默的扯出自己的手帕,替慎言擦了擦鼻血。
慎言拱了拱手,一跛一拐的去牽小毛驢。
「你這樣回去,豈不讓母親擔心?」上善聲音軟和,「不如跟我去整理一下。」
慎言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可…可勞煩陸公子,不好。」
「這有什麼勞煩?」他笑了起來,心裡卻是更疼得緊。若紫娟好好的在家,他們孩子,也該這麼大了吧…「不過洗把臉撢撢塵,費什麼事兒?」
慎言畢竟是個小孩兒,打架時英勇,可現在全身都疼得要哭出來。他一個人面對一大群同窗,當中還有幾個比他大,怎麼可能不害怕。
之前他吃過幾次暗虧,雖然學了點拳腳,但怎麼打得過一大群頑童。可他哭著回家,母親哭得比他還慘,總說不要上私塾了,請先生來教。可先生一但知道母親是被休離的,都尋了這樣那樣的藉口辭館而去。
娘有什麼錯呢?他真的不明白。大家都以為他小,不記事兒,可他做了無數惡夢,就是夢見爹爹拽著娘的頭髮往地上死磕,一地的血。
明明是爹不好,為什麼大家都說娘不好?娘是哪裡不好了?
有陣子,他非常非常討厭叔叔伯伯,總覺得他們身上有鐵鏽似的血腥味。可眼前這個陸公子,卻沒有那種令人厭惡的氣息。
張了張嘴,慎言想道謝,卻未語淚先流。他忙著擦,眼淚和鼻血卻把袖子弄得髒兮兮。
上善把他抱上馬,將小毛驢的韁繩拿著,「坐穩了。」往繡莊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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