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沒有人在意流言,那就乾脆不要管好了。上善有些矛盾的用了招掩耳盜鈴,厚著臉皮熬了半年。
張家的族人上門來鬧過幾次,一心一意要押著劉娘子去沈塘。劉娘子懶懶得應付他們,「捉姦這回事呢,也講究個人證物證。我是弄大了肚子,還是被抓姦在床?等這些條件都符合,再來找我麻煩吧。」
張家族人攔著門痛罵她敗壞張家家風,劉娘子把眼睛瞪圓,「我姓劉你們姓張,我跟你們沒半個銅板的關係!老孫,送客!」
結果一場混戰後,張家族人被打得落荒而逃,有幾個鼻血長流的還是劉娘子親自動的手。
說到這件事情,慎言得意洋洋,因為他也跟著打了幾下太平拳。上善有些啼笑皆非,又覺得心驚,他輕聲責怪慎言,「為什麼不給我送個信兒?太危險了。」
慎言搖搖頭,認真的看著上善,「陸叔叔,我是真心要當你的朋友,不是要利用你的。」
上善鼻根有些發酸,這樣懂事貼心的孩子。他還是皺眉,「朋友就是要互相幫助,你這樣說太見外了吧?何況事情由我而起…」
「不是不是,」慎言慌了,「陸叔叔,那是外面的人亂講,你不會不來了吧?你不要介意…我跟我娘都會武功,會把壞人打跑的,你不要放在心上…不要不來…」他的聲音都顫抖了。
雖說矇矇懂懂的恨著父親,但這個早熟的孩子還是有塊脆弱的心病。他還是渴望父愛,將滿腔的孺慕投射在陸叔叔身上。
雖然孫爺爺他們都疼著他,但他還是需要父親,那是不同的。家裡的人也都知道他的心事,所以才會格外友善的對待上善。
上善看他小臉的惶恐和脆弱,心裡擰疼擰疼的。「…怎麼會不來?恨不得天天來呢。只是你瞞著我有事都不說,我心裡難受著…孫爺爺他們年紀都大了,你跟你娘又能有什麼武功…」
「有呢,我娘會詠春拳。」慎言趕緊獻寶,「我娘都教我了,我每天都練得很勤喔!」
「…詠春拳?」上善有些發傻。
慎言拼命點頭,「娘說她以前覺得深宅大院沒什麼用武之地,可…」他神情黯淡下來,「可我爹…那個人差點打死了她,她才把荒廢的武功撿起來,還是得保護自己,不然怎麼保護我…」
上善有些發悶,他暗暗查過劉娘子的底細,劉娘子的娘家本來是京官世族,只是被牽連破敗,對這個下堂的女兒不聞不問。當初劉娘子嫁出來的時候,他們家比老張家鼎盛好些倍,劉娘子雖是庶出,也是養在深閨的弱女子。之後嫁到老張家,也是少奶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又怎麼會有「荒廢的武功」呢?
他雖然不算頂尖高手,也是自幼習武的,但怎麼沒聽說有「詠春拳」這脈呢?
心底狐疑,他還是尋個機會跟不太答理他的劉娘子問了,她卻噴了一口茶,差點嗆死。
「那、那是…」劉娘子期期艾艾的回答,「那是女人創的拳。我、我家奶娘教我的,只是圖個強身健體,防、防身用的…」
原來出於閨閣,難怪了。上善恍然大悟。以前看慎言打架,覺得他的拳腳纖巧,以為是年紀太小的關係,原來是因為閨閣拳法,所以才這麼秀氣。
「我、我去換壺茶。」劉娘子結巴著端起茶壺,差點絆倒,慌慌張張的跑了。
…就會個拳法,為什麼這麼慌張?
「娘說女人家打拳弄棍的,不賢良。」慎言倒是給了他一個答案。
…你娘都敢把人打得鼻血長流,還在乎賢不賢良嗎?
不過這件事情讓他深思很久,最後叫陸封調了一批護院過來,不住在劉家,只是日夜在圍牆外換班巡邏。劉娘子堅辭幾次都沒有結果,也就默認了。
當然,這樣的舉動,自然讓流言更猛烈。
可事實證明,流言也是有保鮮期的。尤其是當事人都一臉淡漠,既不解釋也不掩飾,該來就來該走就走,根本毫無反應,講久了就沒意思了,漸漸習以為常,偶爾有人拿來說嘴,還會被嫌不夠新鮮,自然有更新鮮更火爆的八卦可以取代。
到嚴冬來臨時,漸漸沒人講了,連張家族人都不來鬧了。原本想是不過是孤兒寡母,佣人又少,看起來好欺負,哪知道次次撞得頭破血流,又傍上陸家三少。明裡護院巡邏,暗裡又在生意上猛吃了幾個大虧,被陰得欲哭無淚,不消停也得消停。
只能在心裡罵幾句姦夫淫婦,再也不敢去招惹了。
上善使絆子也使得挺開心,老張家族人一消停下來,他還有點意猶未盡,巴不得他們多鬧些,好讓他消遣消遣…不免有點遺憾。
這天已是臘八,聽了陸貴的報帳,上善心情甚好,厚厚的打賞了他們一番,攜了禮單回陸家吃飯,連哥哥嫂嫂的明箭暗槍都沒能打壞他的心情,他想著,等飯後梳洗過,就暗暗把禮單奉給祖母,老人家身邊是該有的體己的。
他興沖沖的往祖母的主屋走去,剛好主屋側的寒梅遇雪更加精神,他沿著牆根玩賞一番,模模糊糊聽到主屋傳來幾句話,提到了他。
「…老三太不像話了,祖母你也不管管他!」大哥氣憤的說。
我能有多不像話?上善起了疑,悄悄的潛伏到窗下。
「澤兒,你呀,是個讀書人,許多彎彎道道你不懂。」祖母長歎了一聲。
「這有什麼彎彎道道?」大哥很氣憤,「奶奶,您瞧瞧,都讓人當笑話講這麼久了!不正經娶房媳婦兒就算了,跟個有孩子的下堂婦廝混!您看看他把我們陸家的名聲敗壞成什麼樣兒了…」
祖母的聲音很淡然,「老三連宗祠都沒入,又怎麼敗壞陸家的名聲?」
「奶奶,這事兒您不要堵我,說什麼我也不會讓老三入宗祠!」大哥的聲音揚高。
「我也沒真要他入宗祠,不過是安安老三的心罷了。」祖母輕笑一聲,「所以說,你跟海兒都是讀書人,性子太直了。」
「原來如此!」大哥的聲音沁喜,又復遲疑,「可外面都認他是陸家三少,那些難聽話兒…」
「說就給他們說去,有什麼關係?」祖母又嘆氣,「到現在我還摸不清老三到底有多少家底,老三啊,陰沈著呢。讓他打理家業半年多來,他一分錢也不肯填進來。原本我想給他討房媳婦兒,也好攢緊他,後來想想也罷了,萬一討來的跟他同心,他有了岳家可以靠,豈不是反讓他算計這份家業?那就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了。
「他要跟那下堂婦鬼混就由得他去好了,這樣開封就沒好家世的姑娘肯嫁他,省得他多分助力…你跟海兒都是讀書人,怎麼鬥得過老三那個奸滑的傢伙…」
上善站在窗下,只覺得全身幾乎要凍僵。卻不是因為風與雪,而是打從心底寒了上來。
…為什麼?我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
他覺得無法呼吸,後面祖母和大哥謀劃著算計他的家底,都聽得模模糊糊。
為什麼他遵守孝道,閤家敬著,敬出這些歹意?
再也聽不下去,他悄悄的離開窗下,先是緩步,快走,然後施展輕功在雪地奔跑起來,搶到馬廄,不管小廝的呼喊,騎上他的馬,厲喝開角門,狂奔而去。
在雪地跑馬了幾刻,他才漸漸冷靜下來,只見雪地蒼涼,一抹蒼白的月彎嵌著黑絲絨似的天空,像是指甲掐出來的傷。
他的心好痛。
緩緩的回到別府,遠遠的看到陸家的小廝站在門口,看到他就叫著跑上來,心底翻起一股強烈的厭惡,轉身就縱馬走了。
最少今天晚上,他不要看到陸家的人。
可天下之大,他能去哪呢?
月光照得雪地通亮,他心不在焉的策馬,等他回過神來時,已經在劉家門口了。巡邏的護院看到他很詫異,上前行禮,他擺了擺手,順著劉家的圍牆緩馬慢行。
都亥時了,圍牆內靜悄悄的,想來所有人都睡下了。他總不好上去敲門。他對自己苦笑了一下,結果還是跑來這兒…但就算不能進去,順著牆根緩馬,也能讓他心情平靜許多。
可到底為什麼…他卻不敢去深想。
只是他不知道,這樣的孤月雪夜,也有個人睡不著,正擁著裘衣推窗獨酌。劉娘子犯了頭疼,睡不穩,只好起來賞月。這是當初那頓暴打留下來的病根,她猜是顱內有些不要緊的地方淤了很小的血塊,壓迫到神經,動不動就鬧頭疼。
這些針刺似的痛苦,總是一再提醒她想遺忘的往事。怎麼從劉家那樣吃人的後院,嫁到更吃人更陰暗的張家。
算一算,她居然熬了十一年,沒瘋也沒死。真的…不能要求更多了。
飲下一杯酒,卻沒有絲毫醉意。果然這樣喝酒止疼,把酒量練出來了…可她還是不喜歡酒。
一陣馬蹄聲打破了她的冥思,冬天萬物枯萎,她的繡樓高,可以看得很遠。她又坐了大半夜,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瞇著眼,她瞧著騎著馬低著頭的人…
陸上善?
剛好陸上善抬頭,正好和探出半個身子的她對了眼。
這種凍破皮的嚴冬夜晚,他出來溜什麼馬?
上善有些尷尬的和她點點頭,劉娘子氣得有些半昏。他那臉都青了,連個披風都沒穿。劉娘子嚴厲的指了指西南方的角門,點了燈,起身穿上大衣裳,披上猩紅披風,又隨手拿了件藏青的,就下樓一腳深一腳淺的跑去開了角門。
「想凍破你的皮?」她沒好氣的罵,「下來!連你的馬都要凍死了!自己牽去馬廄!」
上善張了張嘴,還是沒有說什麼,只是乖乖的下馬,劉娘子立刻抖開藏青披風,披在他身上,「這種天氣也只穿這點衣服?凍死你!」一面繫帶子一面罵著,「發什麼呆呢?算了,我牽去吧…」
「我來。」上善低低的說,還帶著鼻音。熟門熟路的牽著馬去馬廄,安頓好了,有些手足無措的看著劉娘子。
這時間要把這個大活人安頓去哪?劉娘子有點犯難。想想小丫頭們都讓他們放了年假,繡樓下沒人住,暫且安置吧…不然大半夜的把大傢伙吵醒,這麼冷的天,老的老小的小,不凍出個好歹來?
「別吵醒人,跟我來。」劉娘子放輕了聲音,「來了你也好歹叫個門,在外面溜什麼馬?凍不死你?」
「…我看你們都睡了。」
劉娘子又好笑又好氣。她雖然不太和上善講話,但兩耳早被慎言塞滿了陸叔叔。知道他在陸家處境很慘,標準奴工,還是那種逃不掉的。他沒事就跑來,喜歡言兒是真的…希冀一點家庭的溫暖,也是真的。
雖然是個奔三的男人,在她心底,還是比她小很多…只是這時代規矩禮法多如牛毛,煩不勝煩,即使她把上善和言兒看成同一輩的,也不好跟他多講話。
只是看到這麼不懂事的凍青了臉,她就打從心底生氣,不免壓抑不住本性的罵了幾句。
可這個跟她吵過架的男人,卻一句也不吭的任她罵,眉宇間盡是慘澹。
「哎,算了。」她嘆氣,「來。」引著他往繡樓去,結果他頓在繡樓前又不走了,真把她氣個哆嗦。
「我不會對你怎麼樣!」她惡狠狠的低聲說,「只是不想讓你凍死在我家院子!」
上善訕訕的,默默的隨她進了繡樓。一進門,她就招呼他到樓下的小房間,「這原本事丫頭們住的,陸公子,你委屈一夜吧。」就忙著起火盆,點起火爐燒開水,又提了一個籃子進來,在火吊子上面熬粥,還遞了半壺酒給他,「先暖暖身子。」
「勞您了,劉娘子。」他低低的說,喝了幾口酒,發青的臉孔才透出一點紅暈。
「我記得丫頭幫老孫他們做了衣服,我去翻一下…」她又去隔壁翻箱倒櫃,捧了幾件棉衣過來,「去屏風後面換了…只找到襪子沒有鞋,你將就一下吧。」
等他換了一身乾爽,不太好意思的踩著襪子進來,劉娘子正攪著火吊子上的白粥,正往裡頭倒乾豆子。火光將她的臉龐映紅,灰白的疤顯得更嬌豔,草草挽上的髮髻鬆散,專心一致的模樣,不知道為什麼,讓他覺得…
很美。
「凍傻了?」劉娘子一抬頭,看他一臉傻樣,笑了出來,「坐著烤火吧,粥快好了。幸好我常失眠,繡樓裡藏著米和些雜糧醬料。不然這麼晚了,還真不知道拿什麼給你吃。跑去廚房,又怕吵醒人…」
「實在抱歉。這麼晚來打擾…」上善低聲說。
「受了氣是吧?」劉娘子一臉淡然,舀了碗粥,滴了幾滴麻油,「不是沒處去,也不會在我家門外蹓躂。」
上善沒有說話,只是接過了碗,小口小口的喝。一個晚上的心痛,像是讓滾燙的粥治癒、撫平了。
劉娘子一臉平和的泡茶,待他吃完了粥,又奉上茶。「烤著火容易燥,這是青草茶,喝點兒,比較好睡。」
「劉娘子怎麼這麼晚還沒睡?」他搭訕著。
「老毛病,頭疼。」劉娘子淡淡的說,「你呢?受了什麼氣了?」
握著溫暖的杯子,不知道為什麼,他有些蒼涼的傾吐,居然什麼都對這個不太熟的劉娘子說。
她專注的聽,最後有些苦澀的笑了笑,「我不太會安慰人…但你若想哭,哭一下也是無妨。」
上善變色了,微微有些發怒。堂堂七尺以上男子漢,怎麼可以隨便掉眼淚?!
「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劉娘子蕭索的說。
鼻子一酸,兩行熱淚居然潸然而下。劉娘子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溫柔的說,「苦了你啦…血緣關係就是這麼暴力。早知道遠勝於晚知道。問心無愧就好了…不是只有血緣關係才是親人啊,言兒多仰慕你,你還有個好侄兒呢…」
扯著她的袖子,上善放聲哭了起來。這麼多年的孤苦,對親情的渴望和絕望。那種打從心底和骨子裡湧上來的無力和發冷,無處可容身的悲哀…
隨著些微酒意一起傾瀉了。
看他哭到睡著,劉娘子心底輕嘆,把自己的袖子扯回來,幫他蓋好被子,又添了幾塊炭。
誰都有自己心底脆弱的傷痕,大男人也不例外啊…她帶上門,爬回樓上,細心的拴上二樓的門。大概是累了,倒在床上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