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睡醒,上善抱著腦袋,呻吟了一聲。
他酒量極淺,酒品更差。喝醉了就控制不住的說胡話扯人袖子。來往的故交都怕了他這習性,自己也克制,很少有喝醉的時候。
不幸的是,他昨晚說了些啥都記得清清楚楚,糗的不敢起床,面著牆躺著。
「陸爺,您可醒了沒有?」四喜兒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給您送熱水了。」
他深呼吸了幾次,拿出畢生修為將臉皮弄得平靜異常,起身開門,「醒了,勞煩四喜姑娘。」
四喜兒恭恭敬敬的福了福,低著頭,「咱們家人少,沒人伺候。姑娘說,請陸爺體諒我們小門小戶。四喜兒還得去廚房搭把手,就煩您了。過一刻就可吃早飯。」
「四喜姑娘太客氣了。」他趕緊接過那桶熱水,自己梳洗了。他倒是聽過慎言說過,他和劉娘子都不讓人近身伺候,刷牙洗臉穿衣之類的,都是自己動手。
…劉娘子倒沒把他當外人。昨晚說了半宿的胡話,看起來也沒生氣。
昨夜烘著的靴子已經乾了,他穿上靴子,若無其事的步出繡樓,讓慎言瞪圓了眼睛,瞧了瞧他,又瞧了瞧一臉愛睏的母親。
他扯了扯母親的袖子,「…娘,我、我該不該改口?」
劉娘子臉孔抽搐了兩下,賞了他一個老大爆栗,「你陸叔叔來得太晚,怕吵到你們睡覺,在樓下睡了一宿。」
上善泰然自若的臉孔也跟著抽搐了。輕咳一聲,「多謝劉娘子收留,不然昨晚真要凍死在外頭了。」
「陸叔叔,你為什麼那麼晚來?」慎言好奇的問。
劉家吃飯是全家一起吃的。若不是家僕堅持,劉娘子真的會同桌而食。現在吃早飯的時間,劉娘子帶著慎言和上善在小圓桌上吃,家僕另開一桌,在大圓桌上吃。慎言這一問,全家十來雙眼睛都盯著上善,把他看得全身發毛。
「…每逢佳節倍思親。想念言兒,就來了。」上善貌似淡然的說。
底下一片大小咳嗽聲,還有人偷笑,上善繃得雖好,耳朵還是有點發燒。可慎言畢竟還小,眉開眼笑的朝上善碗裡布香腸,「陸叔叔嘗看看,我娘做的,可好吃了!」
上善笑著用了早餐,卻不知道他的性命險險的在鬼門關前走了一圈。一大早知道上善夜宿繡樓,孫伯扛了大刀片子就要去梟首,還是被趙伯死死的勸了下來。
「你也動動腦子,」趙伯罵了,「若是姑娘不願意,放火燒屋都鬧得出大動靜,哪能這樣悄然無聲?!再看看吧…姑娘是個有主意的,若她說句砍了,我再去背這條人命!」
結果看到劉娘子面色如常(的愛睏),上善又和慎言這樣問答,這些老家僕不免理解得非常偏斜。家裡人從此不稱陸公子,直稱陸爺了…若是可以,還想直接稱姑爺,只是怕臊了個性孤拐的劉娘子。
之後上善更在家裡住下,拿出兩百兩當食宿費用,還差人拿了行李來,更讓他們認定了陸爺是打算當上門女婿的,態度更是緩和恭敬。
只是他們也納悶,為什麼劉娘子把陸爺安置在小公子住的正房,又不提親事。心裡可真是急呀,可兩個當事人都一副沒我事的模樣,真真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事實上真的完全是誤會又誤會。
上善實在不想見陸家人,回別府不免要被騷擾,乾脆在劉家住幾天。那天他悲憤傷心的孤夜出府,陸家祖母和他大哥就知道事情不好了,必是他聽見了什麼,才忙遣人去別府堵人,人沒堵到反而跑了,更坐實了這種猜測。
派人來劉家,劉家的門房兇惡又不賣帳,就算陸家祖母有心遣他大哥來打親情牌,也不扯不下臉皮去砸張家下堂婦的門…何況內有劉僕兇惡,外有護院揮刀子,只能在家乾著急,連個年都不能好生過。
至於劉娘子,她早就誤會到頂天。雖然她厭惡男子,可在她眼底,陸家三少不但身世堪憐,還有「不男人」的悲催可能。女人總是心軟的,養了言兒更激發了強大的母性。雖然在陸家的推波助瀾下,硬把她派成寡廉鮮恥的狐狸精外室,反而激出她的反骨,留下陸家三少。
反正他也幹不出什麼事兒來,在家裡散散心也沒什麼。
只是在多重誤會中,樂了慎言。陸叔叔天天陪著他,娘親對陸叔叔也和顏悅色,很有一家人的味道。可憐他到這麼大了,才享受到完整的天倫之樂。
原本上善只想住個幾天,一住下來卻不想走了。
他和慎言一起住在正房,只用個碧紗櫥分隔內外。天不亮慎言就起床了,拉著他去活動筋骨,劉娘子若不鬧病痛也會去曬穀場,孫伯他們早就在那兒耍大刀片子或長槍了。
上善的父親頗有遠見,膝下三個兒子,倒有意培養個文武雙全,不但請了教書的先生,也請了武師來教導。但兩個嫡長哥哥都怕苦,只願讀書,便宜了上善。雖然武師較善於內家功夫,外家功夫實在稀鬆平常,但再平常的功夫也架不住勤習苦練,十幾年來,上善雖算不上頂尖,也算把好手,不然千里行商也不能保住自己周全。
劉家喜武的風氣倒合了他,劉娘子和慎言打豎起來的板凳,他在一旁舞劍,倒也頗熱鬧。
等天大亮了,全家聚在一起吃飯,通常他和慎言去書房讀書練字,劉娘子和家僕各有活兒要幹。
只是越住就越不想走了。
原本他以為劉娘子生活簡樸,卻沒想到她在細處異常講究。光沐浴就佔了一個大澡堂,還設計了一個奇模怪樣的鐵爐子燒水,燒好一爐全家大小都能洗上澡。這麼冷的天,劉娘子和慎言還是天天洗澡,幾天就要洗次頭。那澡堂更是耗費人工的鋪著青石磚,不用浴盆,而是一個青石池子。隔三差五的,就用長柄棕刷刷洗。
就算皇帝也不見得這麼講究。
連個茅房都非常精緻,引渠灌水的,日夜沖刷。天冷成凍,澡堂用過的熱水另有溝渠通到這邊,照樣沖得乾乾淨淨。
聽慎言說,這都是他娘設計的,更讓上善大吃一驚。抬頭看看,劉家連件值錢的傢俬都沒有,除了必要的桌床凳椅,可說家徒四壁。劉娘子卻耗費大量銀錢圖這麼點乾淨和享受。
他的奸商個性立刻爬了起來,這該值多少銀子…
「免談。」劉娘子淡淡的打破他的夢想,「這些是不賣的。」
「劉娘子,若這些成套成套的賣,妳和言兒的後半生就衣食無憂…甚至可以豪富一方。」
「我要豪富一方幹嘛?」她笑了笑,「若說衣食無憂,眼下又不會餓肚子。我呢,吃不起苦,才搗鼓這些…但絕對不能賣。我一家污染環境有限,若是推展開來,又沒個完善的地下水系統…能有錢買我這兒的,應該都是城裡的豪門巨戶。坦白講,一個弄不好,就會瘟疫四起。我總不能賺這種黑心錢吧?」
坦白說,有一半多上善都聽不懂。劉娘子足足跟他解釋了兩天,又跟他扯什麼黑死病、霍亂的,聽得他找不到北,還是慎言跟他娘溝通比較有經驗,才勉強翻譯得懂了。
只是他怔忪許久,愣愣的看著劉娘子,心底翻江倒海。「…妳從何習來…」
劉娘子垂下眼簾,「奇淫巧技而已,不足掛齒。」她輕笑聲,「半輩子都在深宅大院熬著,我的女紅又不好,不琢磨這些玩意兒,長夜漫漫,怎麼熬日子?」
靈慧若此,怎奈命運如此惡待。
「這話,我再不提了。」上善低聲說。
劉娘子抬眼對他一笑,孤清若淡月之菊,讓他心頭又酸楚又漲痛,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