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厄II之一 廢業(一)

之一 廢業

我就知道,老大爺一定會發脾氣,但祂實在太誇張。

規矩上,身有月事的女人是不能進廟的,但祂氣得叫我馬上滾進去。

「…老大爺,我不方便。」站在祠外,我悶悶的說。


「叫妳進來就進來,難道還要老兒下帖子請?妳這丫頭膽子越來越大了,吭?!」祂一整個暴跳如雷,「妳那破爛短命的命格還敢跟我梆啊梆的強嘴?滾進來!」

我低著頭走到祂案前,祂氣得鬍子飄飛,聲如洪鐘的破口大罵,「妳還真以為妳是靈異少女林默娘啊?!以為放了暑假就不歸我管是吧?!老兒也很不愛管妳…但是怎麼著?大家都以為妳是幫我辦事的乩身!妳長不長眼啊我問妳,妳破了風水放了蛟龍…妳是跟天公借膽是吧~還好那條龍腦子有點缺角,若沒有就是災難了…妳是腦子進水還是壓跟沒有腦子這種東西?鬼魂兒亂撿就算了,撿到龍去了…龍啊,是龍啊!…」

我低頭,乖乖的聽,儘可能表現得一副誠摯懺悔的模樣。坦白講,我正在冒冷汗,肚子痛就算了,我的頭像是有斧頭在劈。

又跳又罵了一會兒,祂老人家頓了一碗公的水在供桌上,抓了一把香爐的灰扔進去,「喝掉!」

我瞠目看著一大海碗、髒兮兮的水。「…老大爺,沒必要這麼罰我吧?我已經知道錯了…」

祂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怒吼出聲,「給我喝!老兒還會害妳嗎?!其實真該不要管妳去死…喝!」

…我屈服於惡勢力,雖然這麼噁心,我也不敢吐,乖乖的乾了。滿肚子水,超難過的…

但我原本的不舒服突然緩解了,最少我直得起背。老大爺還滔滔不絕的罵,連說帶念的。

老人家就是碎嘴…還是該說傲嬌呢?

聽祂罵了半天,我都不知道回了多少不是,才勉強讓祂息怒。

「丫頭!」祂沈痛的說,「我知道妳心好、純良。但有些事情真的不該妳管。妳可憐那條蛟龍的無辜,怎麼不可憐這一島生靈?祂會鎮在那兒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只能說是劫數。妳這麼橫插一手,誰知道會有什麼天災人禍?當初拘了那蛟的道士饒不饒妳?妳拿什麼跟人家講話?妳這麼一個單弱的小姑娘…」

老大爺說,當初遷播來台,天災人禍不斷,讓當時的頭子頗傷腦筋。後來委託了一個高道,在北中南設下若干風水奇陣,陣眼就是這隻不日飛升的蛟。這個遍地厲氣、水患頻仍的小島,才穩定下來,有今天繁華的局面。

時日漸漸過去,北中南的陣都紛紛毀壞,或造路、或建屋,只剩下陣眼的蛟苦撐。

原來祂這樣被拘禁了將近半世紀。

「…老大爺,祂犯了什麼過錯得扛起一島呢?」明知道不該頂嘴,但我就是忍不住。

老大爺讓我問得啞口,好一會兒才說,「就跟妳說是劫數。」

「劫數又是誰定的呢?」我更不開心了。就為了人類要好生存,把沒犯什麼錯的蛟抓來關在地底下,當什麼陣眼。有那個精力搞這個,幹嘛不把力氣擺在現實面?「既然祂被放了出來,應該算是劫數滿了吧?我不過剛好在那兒罷了。」

「妳給我推托得這麼乾淨!」老大爺跳起來,「妳知道祂是圓是扁,是好是壞?還不是先救了再說?這麼莽莽撞撞還敢頂嘴!妳這白癡!好在那龍腦子不大健全,不知道要計較…結果祂登門來謝,因為妳是替我辦事的!妳到底知不知道我扛了什麼關係啊?!我只是個土地公!」

我低頭讓祂罵個高興,知道事態其實很嚴重。要拘一隻蛟起來,大約都已經跟上下長官打點過了,人家是高道麼…我這麼鹵莽的把蛟放出來,而且那隻蛟還成了龍…

上下長官不免要「關切」一下。既然不能直接把我五雷轟頂,就只好找我的「上司」。

可憐老大爺只能硬著頭皮幫我扛,即使有名無實。

所以我乖乖的聽祂罵、聽祂訓。坦白說,真心為我好而罵我的人,一隻手都數不滿,有人肯罵,還算是福氣呢。

想想老大爺為我挨了多少官腔…就算祂逼我喝下一缸香灰水,我也會乖乖灌下去的。

但我沒想到,那種髒兮兮的香灰水真的是有效的。

回到家,在樓下遇到了朔,她抿了抿嘴,「…地祇還是插手了。對妳可不知道是福是禍了…」

我說過,高人說話都高來高去的,我若聽得懂,智商早破一百八,上台清交去了,怎麼可能在這破大學苦捱。

正滿頭霧水,爬樓回房間…才走入房裡,荒厄尖叫一聲,病得軟綿綿的她一躍而起,撞了兩次窗戶才歪歪斜斜的飛走,一面逃還一面罵,「那糟老頭跟我搶什麼人?!沒心少肺的…想害死我?…」

我瞠目看著她飛出去,然後墜落在院子裡。還是關海法把她啣進來。就說了,她整組壞光光,就是舌頭完全,整個人癱軟,還是中氣十足的罵個不停。

伸手要抱她,她尖叫得非常淒厲,「別靠近我~饒了我吧~糟老頭到底給妳喝啥?臭死人啦~」

這就是她最倒楣的宿命。明明受不了,她還是得跟我綁在一起,一直到要開學了,她才勉強適應。

那陣子真是我出生以來身體最強壯的時候。別說荒厄害怕,連老愛跟著唐晨的那票異類都望風而逃。

…對,唐晨真的來當我鄰居了。

朔的咖啡廳不知道是誰設計的,座西朝東。一樓是店面,二樓則是住家。二樓有三個套房,前後有陽台。奇怪的是,前後陽台是共通的。我和朔都住在邊間,唐晨住在中間那間。

不好的是,我跟唐晨比鄰而居,連到後陽台曬衣服都要大眼瞪小眼,連個牆都沒有。

…被母獅小姐知道,我恐怕活不到三年級。

我的心情灰溜溜的,但荒厄樂得要命。唐晨一搬來,她黏他黏得死緊。不過也不是一點好處也沒有的…得了唐晨的氣浸潤,荒厄總算恢復了些,不再纏綿病榻了。

話說病也好了,但我總覺得荒厄有話要對我講,只是吞吞吐吐。我們牽牽絆絆一輩子,情緒深染,荒厄對我豎起高牆,還真是沒有的事情。

「妳到底想說什麼?」我一把抓住她。

她厭惡的把臉挪開,「厚,妳臭死了…別靠近我。死糟老頭,跟我搶什麼人呢?」

「老大爺可以跟妳搶誰?難不成還搶我?」我半開玩笑的回她。

我還以為她會嗆回來呢,結果她居然不吭聲。這反而讓我嚇到了。「…老大爺要我幹嘛?」

「還能幹嘛?」她粗聲粗氣的回,「不就領旨辦事?他們那些公務員只想著怎麼偷懶而已…」

聽她這樣講,我反而放鬆的笑起來。

我對裡世界不熟,但也不可能一無所知。荒厄整天喋喋不休,就算不懂,也聽到半熟了。

所謂領旨辦事,講簡單點就是神明找個代言人。這種年代,沒有那種訓練有素、溝通神鬼的巫者了。各家神明只好各顯神通,找體質將就的凡人代言,也不是什麼希罕事情。

但找領旨辦事的代言人,是「長官」們擺擺架子的特權,哪裡輪得到土地公?拿人間來比喻,人家不是人事局長就是監察部長,我們學校的土地公本領再大,也不過是個派出所的管區警員。

你聽過管區還可以擺譜的?

當然我覺得我們家老大爺很厲害,就像人間十項全能、腰繫黑帶的高手,但這樣罩的老大爺,還是只管了一個原為墳山的學校。

「沒有土地公降乩,還派人領旨辦事的。」我笑。

荒厄忍了忍,還是嚷了出來,「別個土地公大約不行,糟老頭是誰?我不管,蘅芷,妳不准去幫祂辦事!喝了幾口香灰水就臭成這樣了…妳幫祂辦事我還能活嗎?聽到了沒有?!」

我驚異起來。「…咱們家老大爺是誰呢?」

但不管我怎麼問,荒厄死都不肯告訴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