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頭看看那七位小姐,她們倒是迴避我的目光,我也就放到一旁去。找了塊乾淨的浴巾,將那包殘神倒出來。
支離破碎,真是慘不忍睹。當中比較完整的,反而是幾尊土地公。只是有的被挖眼,有的沒了腦袋或手臂。當中還有尊被砍得傷痕累累的神像,像是踩在什麼動物身上。
認了好久,我才從花紋認出來是老虎。這可能是十八羅漢當中的伏虎羅漢吧?昨晚把我們嚇個半死的拼裝金剛,大約就是以這個為本體。
其他的,都混在一起,只有斷臂殘肢,無法分辨了。
人的賭心若起,只認得貪婪,不但六親不認,連神明都不神明了。
大家樂興盛的時代,我連幼稚園都還沒上呢。但荒厄常常講這些有的沒有的,懷著一種惡意的幸災樂禍。像是一種會傳染的精神疾病,瘟疫似的橫掃全島。
我眼前的這堆殘神,就是人類瘋狂後的惡行之一。
當然啦,你可以說這些不過是木雕偶像。但即使是最無神論的人,也不至於在神智清明時,隨便毀壞任何一國的神像。因為這是一種理智無法抵達,從幼年開始薰陶、潛移默化的「畏神」。
這不是愚昧無知的迷信,而是我們打從心底承認並且敬畏某些神聖並且神祕的未知。
不遂所求便憤而毀神,這完全是被瘋狂浸潤透了,極度無知的狂悖。
唉,我說不清楚。我畢竟不是什麼學者專家,所學的跟這一點關係也沒有。
但我的心情很沈重。
神像的開光儀式,就是神靈和人類的契約。開過光的神像就已經承認是個容器,若是正式有名錄的神明,那就有著垂憐眾生並且傾聽的使命。但若神明因為無禮而離去,被薰陶過的容器就容易被「壞東西」入侵,然後危害更烈。
昨晚荒厄發了一場飆,那些「壞東西」應該跑得無影無蹤。但讓我為難的是,跑也跑不掉的那一些。
七小姐掛在樑上充鹹魚,裝著不在意。但我知道她們正在看我要怎麼處理。
我能處理什麼?我心底真是一把哀苦。我又不是道士,也沒學佛。我會什麼自己都不知道了,還能做什麼呢?
沈重的嘆口氣,我在懷爐裡放了一點檀香,燃了起來,對著那些殘神一揖到地。「各位爺…」我遲疑著不知道怎麼開口,「既然受過香火,卻和魑魅魍魎同流合污,貪謀血肉,這是不對的。」
隱隱約約的,殘神堆冒出幾道白影,襤褸憔悴的幾個老人家,鬍鬚骯髒,猥瑣而疲憊。聽我這樣責備,他們抖著唇,齊齊放聲大哭。「善士責得是,但實在是苦得慌了…善士發發慈悲,且救吾等出生天吧!」
原來,這些老人家原是有職有守的土地公或地基主。十幾年前的全台瘋大家樂,有些孤魂野鬼因為報了明牌,不但香火鼎盛,起大廟做大醮,都用鼻孔看這些正牌神明了。
他們這區的土地公和地基主忍不下這口氣,一時迷了心眼,也給信徒明牌,果然原本只有木箱大的福德祠,翻蓋起宮廟,信徒暴增,案前無數供品,酬神戲無日無夜搬演,果然大大的爭口氣回來。
但孤魂野鬼不受天律管轄,怎同這些有職的神祇?結果被參了一本,一區兩個土地公六個地基主都被褫奪神通,剝了名錄,還被禁錮在神像裡思過。
被褫奪神通,怎麼有可能報明牌?傾家蕩產的憤怒信徒將所有的神像都偷出來,百般折辱,又棄在荒山,放了把火。
誰知道他們被罰思過,神像燒不盡。這荒山的鬼魅山魑都來攪擾,更是苦不堪言。這次更是被逼著來奪取唐僧肉,讓荒厄這樣風風火火的一揍,那些鬼鬼怪怪跑得乾乾淨淨,就剩他們這幾個跑不掉的,好死不死又讓唐晨發現,帶到我面前來。
看他們哭得一臉眼淚鼻涕,我心底也難過起來,反而不知道怎麼辦。
若是鬼怪,好好講不聽,我認真考慮要親自押送去給世伯處理了。但這些大爺們,是老大爺的同袍,也曾護衛一方鄉民。雖說出明牌不對,但也不至於需要罰到這樣。
最少也記個大過,留職察看,或是減薪或是降級,怎麼一傢伙就判了無期徒刑?
「…妳若憐他們,那就錯了。」掛著樑上的某個小姐冷冷的開口,「被逼?哼哼。他們是熬不住了,想藉唐僧肉直接墮落當妖怪去。現在看事不諧了,推個乾淨…妳還是放把火燒了,省得他們找機會作怪。」
這幾位大爺臉色都變了,「…有妳們這些吊死鬼說話的餘地?雖然落魄至此,也不用很怕妳們這起毛丫頭!」說著就要撲上去。
一時之間,劍拔弩張。
「…吵什麼吵!」荒厄張開眼睛,起床氣非常重的吼,「想死就趁現在!哪個不想活的,站過來給我瞧瞧!」
不說大爺們立刻閉嘴瑟縮,連原本不大瞧得起荒厄的七位小姐都隱入黑暗。
她們小小聲的爭辯,我只聽得到幾句零碎。
「…那是自煉的金翅鵬,誤打誤撞的!我們很不用怕她…」「我的妹妹,少說幾句。妳幾時見過戾鳥自煉金翅鵬的呢?聽姊姊勸,且忍忍,我們讓她一沖,怕就散形了…」
講真話,我不太懂妖怪…我是說鬼魂…呃,我不懂她們異類的術語。我只知道荒厄唬住他們了…倒也好。
仔細想了一會兒,我朝樑上一揖。「七位小姐,我們在您的樑下作客,當然是不好帶來麻煩。這幾位大爺我會帶走,我想沒什麼解不開的冤讎,不過是緊鄰,大家有些摩擦罷了。既然大爺們要搬家了,過去的恩怨,晚輩跟您討個人情,就算了吧。」
看起來年紀最大的那位小姐一臉困惑,「小妹妹,他們不懷好心眼。」
我猜啊,就是這位大小姐插手,我才沒有內出血的。她們會希望我毀了大爺們的金身,就是怕爺們日後報復,一勞永逸。既然我要帶走,應該就沒有後憂了。
但她們卻還是擔心的提點我。
這時候,原本我還有點害怕臉孔發青、眼角流血的小姐們,現在卻覺得她們其實也滿標緻的…女人就是女人。生前花大錢擦脂抹粉,死後有些微修為,都先拿去補在臉上。
這也就造就了聊齋那些漂亮女鬼…咳,我離題太遠。
總之,我很感動。「大小姐,這也不算什麼壞心眼。苦得慌了,難免會想脫離苦海,爺們只是想偏了。既然想脫離苦海,哪有自己造更多孽好永不超生的?不過是一時糊塗…」
「隨便啦,你們到底讓不讓人睡覺?」荒厄把眼睛閉起來,「蘅芷,跟那些死鬼有什麼好說的?妳把那幾個老乞丐送去給糟老頭就對了,糟老頭自然會管轄,要妳瞎操什麼心呢真是…」
…這的確是唯一的辦法。但這個辦法,真的很昂貴。
想到我的荷包又要大出血了,我的心就一陣陣的絞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