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寮不遠,但幾乎都是泥濘的上坡路。在我心目中無所不能的徐道長,跌倒好幾次。我完全忘記害怕,只覺得心酸難受到極點,把他的手拉過來繞著我的肩,吃力的將他扶過去。
工寮外面破舊,裡頭倒是很舒適,有套房水準,甚至還有熱水。
我打了盆熱水,試著抹去徐道長臉上的血漬。「我打電話叫救護車。」
他搖頭,「去醫院也是沒用的。我是使力過猛,塞了經脈。等我靜心入定就好了…」短促的笑了一聲,「但我現在靜不下心。」
擦著他傷痕累累的手,我滴下眼淚。
「有什麼好哭的?我不是真的瞎了。不要怕,剛剛妳還那麼勇敢呢。妳是隻有勇氣的燕子。」他摸索著站起來,「幫我拿一下衣物,我去沖洗一下。」
我知道他一直很愛潔,什麼都弄得乾乾淨淨的。他就對我的舊布鞋皺過眉,教訓我衣不潔而心不正。
就算看不見了,他也很堅持這個。我把臉埋在毛巾裡拼命哭,這夜真的驚恐過度,我一直都生活在安全的世界,沒見過這樣的兇險。
「死撐著一個姊姊的殼,結果妳還是個小孩子嘛。」徐道長輕笑,他已經洗去一身泥濘,難得的穿著雪白的唐裝。「我記得還有我的衣服,妳找一找。別著涼了。」
我乖乖的去洗澡。他的衣服,我穿起來實在太大,長褲就真的不行了。反正他這件長衫都被我穿成長旗袍了,應該也還好吧?
等我走出去,他正望著窗外發呆,頭髮溼漉漉的,看起來更年輕。
「…徐道長,你要擦頭髮嗎?」我小心翼翼的問。
他大夢初醒,「沒關係,很快就乾了。」
遲疑了一下,我嘗試的幫他擦頭髮,但他沒閃也沒避,只是有些無奈的笑,心神像是飄得很遠很遠。
「那是我師叔。原本是大我好幾屆的學長。」他模糊感傷的笑了一下,「也是我這一生,唯一愛過的人。」
我張大了眼睛,停下了動作。哇塞,威力好強的八卦啊~
「呃…性取向這種事情也是沒辦法的。」
「就跟妳說我不喜歡男人了!」他又恢復回暴躁的徐道長,「小孩子該唸書不唸書,滿腦子塞這些亂七八糟的,還有地方塞課本嗎?…」
「可你不是說喜歡你學長嗎?」我爭辯,「總不會學長是女的吧?」
「…是啊。」他停住長篇大論的訓話,表情柔軟。「認識他以後,真的是好喜歡好喜歡他,喜歡的不得了,只想跟在他身邊,注視他的一舉一動。我是喜歡這個人,不是他的性別啊…」
他輕笑了兩聲,「小燕子,妳還年輕,像是剛發芽的幼苗。心底坦蕩純潔,還沒有污點。所以,做任何事情都要謹慎小心,不要讓未來的自己感覺羞愧。像我…現在想起來,會覺得非常羞恥。」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是長輩,我很敬愛的人。他跟我說這些隱私,妥當嗎?但他的表情,真的非常非常憂傷。
遲疑了一會兒,我小心翼翼的把手放在他的掌心。「徐道長,愛一個人是沒有罪的。」
「強迫愛的人接受自己的愛意,是一種羞恥。」他回答。
想了一會兒,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我沒這種經驗。弟妹常說我拳頭比腦子好使,恐怕他們是說對了。
握緊他的手,我說,「以後不要這樣就好啦。一直想著會讓自己羞愧的事情,又不能用橡皮擦擦掉過去。就像…」我的臉孔燙了起來,「就像我不能一直想著那本可恥的同人漫畫一樣。」
他緩緩的張大眼睛,感傷的神情轉變成忍俊不住。「…但我留著一本呢。」
「徐道長!」我尖叫起來。
他大笑,「我覺得很有趣啊,原來我在他們眼中好像惡魔一樣…而且說真話,重點都沒畫出來啦!」
「你還想看什麼重點啊!」我快氣死了。
*
我氣死了,但氣氛卻輕鬆很多。他絮絮的跟我說了好多跟學長間的點點滴滴,因為學長擅長吹簫,他還刻意去學了笛子。用一種柔軟、愛慕的語氣。
「…還很喜歡他嗎?」我小心的問。
握著我的手,他沈默了一會兒。「我…我不知道,說真的。我曾經非常強求,但也強迫過自己遺忘,最後放棄掙扎和回想。剛剛我聽到他的簫聲…很多感覺一起湧上來,但最後卻只有平靜,卻不是不甘願。若是以前,我可能游泳也游過去見他一面吧…」
他露出一個非常平靜的笑容,「但又覺得不用了。」他仰首,「沒想到我到年近半百,才能解脫情孽。我的確很不擅長與人來往啊。」
雖然不應該,但他這刻的表情真的…很好看。
「我不該跟妳講這些的。」他靜靜的說。
「呃,不然你能跟誰說呢?」這個我就懂了。「徐道長,你說過你和我有點像,我也覺得。我們這種人,又不能跟誰軟弱,不然依靠我們的人,就會驚慌害怕。」
他的表情柔和下來,輕撫著我的頭。「…我年輕的時候,實在錯過最美好的事情。若我結婚生子,說不定就有妳這麼貼心的女兒。」
常常舉起拳頭也沒關係嗎?我老爸可是常常掩面偷泣的。
「我一直不喜歡去外婆家。」我說,「我外婆很愛我們這些小孩,但對我媽的態度非常惡劣。我媽都說沒關係…但我知道她一直很傷心,所以對我們兄弟姊妹都很公平,都愛這樣。我問過外婆,她只說我媽討人嫌,但認識的人都喜歡我媽,除了我外婆。」
他很專心的聽,或許是因為看不見吧?
「我是運氣好,媽媽愛我。也有人不愛自己女兒,或女兒怎樣都不愛媽媽的。所以你沒錯過什麼呀。」
他沈思了一會兒,點點頭。「也對。我不該私自的把妳當成女兒。那我們就當一對忘年之交吧。沒想到我會在近半百的年紀,交到妳這樣坦蕩可愛的小朋友。」
這個我就喜歡了。「好啊,徐道長,我很開心。」
他讓我去床上睡,說要打坐靜心一下。我上了床,卻在床側摸到一個長長的袋子,摸起來好像是笛或簫。
「徐道長,這好像是笛子。」我遞給他。
他摸索了一會兒,打開袋子,取出一把竹笛。「這是學長送的,我一直都擺在身邊。」他溫柔的笑了一下,「山雨淅瀝,是該吹首曲子。」
他橫笛,初音宛如天風。我白衣的忘年之交,意態瀟灑悠閒的吹著笛子,宛如謫仙般衣袂飄舉,像是要乘風而去。
在悠遠的笛聲中,我得到了許久未得的空白好眠,不用再魂飛千里。
天亮的時候,徐道長的眼睛就看得見了。他說吹完笛子就靜得下心。
「那你要常吹才不會一直罵人。」我說。
誠實總是沒什麼好結果的,砍櫻桃樹的故事絕對是騙人。因為徐道長就賞了我一個爆栗,根本沒誇獎我。
雨停了。看著徐道長分外平靜的臉孔,我想他長久鬱結的梅雨季也過了吧?
因為他後來訓起我來分外振振有辭和長篇大論。
「我連什麼是離魂都不知道!」我抗議了。
他很沒辦法的搖頭,「其實,妳不算沒有天賦…但妳的天賦太不穩定,修煉定當走火入魔。」
「我沒有要修煉啊。」我看了他一眼,「只是你以後應該還是這麼年輕,我就成了老婆婆了。」
「亂講。才幾歲就想到老婆婆。」他又皺眉。
要回去的時候,他寫了一張紙條給我,「這是妳真正的名字。」
上面寫著:「光風霽月。」
「啊?」為什麼這是我的名字?我明明叫做鄭燕青。
「每個人都有最貼近自己本質的名字。」徐道長解釋給我聽,「但真名要謹慎收藏…」他將「光風」撕下來,握手就不見了,「這兩個字我幫妳保管,省得妳傻傻的讓人知道。」
我望著手底的「霽月」發呆。真名?我還真不懂這有什麼用處。
「我的真名…」他笑了笑,「叫做神獄。完整真名是神威如獄。妳要保管好喔,因為我樹敵很多,若哪個宿敵知道了…我可能馬上就死掉了。」
我張大眼睛也張大了嘴。「…那你告訴我幹嘛?」
「既然我知道妳的真名,當然也要讓妳知道我的真名啊。」
他說得倒輕鬆!
「…你改個真名吧!」我嚷了起來,「萬一我不小心透露出去怎麼辦?」
「就等死啦。」
「徐道長!」我叫了起來。
***
今年的梅雨季,沒有造成太大的災害。但徐道長派人接我過去,我還通宵不歸…卻造成很大的災害。
這些學不乖的學長學姊,又畫了更令人火大的同人漫畫,幸好還是草稿階段而已,只是他們實在太散漫,也太不會藏東西,被我翻到了。
他們受的傷很輕,但我們社辦卻犧牲了三張桌子和兩張椅子,掉下來的微波爐,裡頭的盤子摔碎了,咖啡機也正式陣亡。
「敢再畫,這些就是你們的榜樣!」我踢開擋路的破椅子,大步走出去。
但我忽略了他們堅強的同人魂。他們改用電腦繪圖,躲過我的緊迫釘人,誓死不悔的出版了第二本。
…掃帚真的不夠用了,不知道哪裡有賣方天畫戟?我很迫切的需要。
(遙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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