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邪迷上做菜以後,翡翠不知道自己過的是天堂、還是地獄的生活。
引發了幾次火警的虛驚以後(已經名列大樓管理處的黑名單了),上邪終於無師自通的燒出一手好菜,就算味覺遲鈍的她都覺得相當好吃。
但是她走向餐桌的腳步實在很沈重。
「吃飯了!」上邪繫著圍裙,很開心的大叫,「翡翠趕緊去洗洗手,吃飯了!」
她默默的洗好手,坐在餐桌上看上邪忙來忙去。
「來,這是紅燒獅子頭。我是用最好的後腿肉,經過我用妖力精心搥打,可是外面吃不到的唷。」
餓得很的翡翠,剛伸出筷子……
「等一下!」上邪把盤子端起來,翡翠的筷子狼狽的戳在餐桌上。
完了,他又來了……
「我要吃飯。」無奈的看著這個規矩很多的妖怪。
「少了一點什麼……」他抬頭想了想,恍然大悟,「我知道了,重來重來。」
他回去廚房,回去忙了半天,硬把紅燒獅子頭罩了個鍋蓋才端出來。非常戲劇化的在她面前掀開鍋蓋……
嚇!紅燒獅子頭馬上金光閃閃,瑞氣千條,甚至有他變出來的兩個仙女飛了過去。
「……哪來的仙女?」她有不祥的預感。
「我剛抓了兩隻蒼蠅變的。」他很得意。」他很得意自己的創意,「這樣才像小當家的菜。」
……蒼蠅?這道菜還能吃……嗎?
但是她實在餓到想哭了,紅燒獅子頭的香氣一直誘惑著她……衛生和飢餓當中掙扎了一會兒,她選了填飽肚子。
夾了一筷紅燒獅子頭,唔……「好吃。」正要夾第二筷,上邪把紅燒獅子頭拿走了。
「我要吃飯!」她氣歪了。
「妳台詞不對!」上邪理直氣壯的指責她,「妳不是該有幸福到飛起來的感覺嗎?妳沒有飛起來!」
「……我不會飛!靠,我是正常的人類啊!」翡翠一拳捶在餐桌上,桌上的碗盤激烈的一跳,「你到底要不要讓我吃飯?!不給我吃我就去外面吃!」
忿忿的穿起外套,卻被上邪踩了拖鞋跌了個狗吃屎。
「死妖怪!」翡翠摀著鼻子,天啊,好痛……「你到底想幹嘛?!」
「我這麼辛苦做菜,妳就不能配合一下?沒毛的母猴子!給我吃下去!」
翡翠忿忿的想破口大罵,卻在看到上邪手上開始癒合的傷口時又心軟了。為了做菜,他不知道切到幾次手。
誰會真心真意為她做菜呢?也只有這個笨妖怪。
鼻子還是好痛……嗚。她坐回餐桌,開始認命了。
「喔?香滑柔潤的口感,宛如珍珠般細緻?這樣好吃的料理,真是前所未有啊?」翡翠誇張的扶著兩頰,「我似乎聞到青草的香味,這是奔馳在花東廣大草原,充滿野生活力的牛啊!我要飛上天了?」
……這樣可以了吧?為了吃頓飯,她實在是……丟臉啊……
上邪有些感動的看著她,「您吃得高興,是做廚師的榮幸。不過這是豬肉,不是牛肉。」
「……不要太挑剔。」翡翠額上暴出青筋。
「反正妳的味覺跟木頭一樣,我早放棄了。」心情很好的上邪又端出其他的菜,「還有喔,我還做了佛跳牆。」
………不會吧?每道菜都要演一次?饒了我吧?
為了吃上邪作的飯,她去租書店租了一堆美食漫畫來看,不然她擠不出台詞了。
問題是,上邪也跟著她看漫畫,然後時時有牢騷,「原來妳的台詞是抄這本的,妳是不是小說家啊?創作力這麼差,還得用抄襲的……」
「閉嘴。是誰逼我抄襲的?」她咬牙切齒的靠在上邪的身上,「那本還我啦!我還沒看完欸,你先看『將太的壽司』啦。」
「不要,我要看『美味的關係』。日本菜我會做了,義大利菜我還沒碰過。」
「上邪!」翡翠火了,「妖怪跟人家看什麼少女漫畫?還我!」
「妳歧視妖怪喔!我可是比人類優秀千百倍的高級神靈耶,妳敢跟我搶書,妳不要活了!喂!妳不要吵不過我就拉我耳朵?痛痛痛……」
每天為了搶漫畫搶到大打出手,已經變成家常便飯的戲碼了。
***
他們住在一起,比想像中的時間還長很多。翡翠致命的失眠症不藥而癒了,死寂的生活也有了生氣。
或許上邪的伙食費是沈重了點,對她這樣經濟窘困的小作家來說。但是她願意寫更多的稿子,犧牲更多的睡眠時間,只是希望上邪過得好一點。
原來,有個可以甘心關注的對象,是這樣美好的負擔,雖然有些沈重。
「我覺得妳賺很多錢。」上邪學會翻她的存摺,疑惑的問,「為什麼妳要花這麼多錢出去?」
她紅著臉搶回存摺,「……我又不是花在自己身上貪圖享受。」
「貪圖享受有什麼不對?」上邪皺起眉,「人類真奇怪,為什麼要鼓勵吃苦受罪?」
翡翠茫然的撫著存摺,「……那是為了彌補年少時的一時轉錯彎。」
上邪定定的看著她,「啊勒,離婚又不是什麼污點,妳幹嘛這樣防備?妳到現在還在還幫前夫借的錢喔?小孩還寄在妳媽那兒養?難怪妳這麼窮。」
「不要偷看我的心!」她怒吼起來,「你憑什麼隨便進來偷看?你不要揭我瘡疤,我會痛,我還會痛!」叫著叫著,她突然哭了起來。
她是遷怒了。一切都是遷怒了……她的人生是失敗的,什麼角色都扮演不好。不管是做妻子,還是做母親,甚至當人家的女兒,她都是失敗的。
身心巨大的壓力讓她只能選擇逃開,除了用金錢贖罪,她想不出任何辦法。
一段破破碎碎的婚姻,一個可憐的孩子,和另一個無辜被她拖累的母親,以及她還也還不清的巨大債務。
她沒有辦法留在孩子和媽媽的身邊共同奮鬥,因為她病了,身和心都病得非常厲害,自殺和逃走,她膽小的選擇了逃走,然後用有限的金錢補償自己永遠補償不了的罪惡。
「妳在撒嬌。」上邪翻著漫畫,「妳不斷的責備自己,只是希望別人安慰妳,說,這一切,並不是妳的錯。」
一秒鐘宛如一世紀,上邪有些驚訝的抬頭,他居然讀不到翡翠的任何「心聲」。
只是一片荒蕪。殘暴的狂嵐兇猛的刮過她一點聲音也沒有的內心世界,這樣的兇猛、憤怒,卻又無止盡的悲哀。
「……我沒有跟任何人說過這些。」她的聲音,沒有一點起伏。
「妳說了。」他很坦率的,「在妳寫的每個字,在妳表現出來的態度,在妳的憂鬱裡,反覆的說了。不用讀心術也看得出來。」
連狂嵐也停止了。再也讀不出,她的任何心思。
霍然的站起來,翡翠不發一語的穿上外套,像是逃命一樣跑了出去,留下訝異的上邪。
發生什麼事情了?上邪摸不著頭緒。他想了半天,想不出說了什麼話,讓她這麼激烈而異常的反應。
人類真是令人難以了解的生物啊。
他很高興的看完了所有的漫畫,再也沒人跟他搶。但是天色漸漸的暗了下來,翡翠卻沒有回來。
她沒有離開這麼久過呢。雖然奇怪,但是他還是煮了晚飯。花了很多心思和法術就為了跟卡通上面一模一樣。
翡翠還是沒有回來。
不回來就算了。上邪有些發怒,辛辛苦苦煮好了飯,就是要給她吃的啊。什麼也不說就跑出去,他又讀不到翡翠的心,怎麼知道她在想什麼?
「我自己吃!」他忿忿的添飯,「都不留給妳了,讓妳餓死算了!」
拿起筷子,他卻沒有吃的慾望。
這是一種很陌生的感情,他突然食不下嚥,筷子遲遲動不了。
沒有開燈,屋子漸漸的暗了下來。他在黑暗中,為了這種陌生的感覺有些驚恐。
等待翡翠的時間,比被禁錮起來的時間還漫長難熬。他是個妖怪,時間對他本來是沒有意義的。
但是「等待翡翠」,卻像是一道禁符,讓他狂野無拘的心有了一種殘忍的約束。
他沒想到吃人,也沒想到離開。什麼事情也沒辦法做,就是坐在冷掉的幾盤菜前面,等。
我是怎麼了?上邪不斷的問自己,我是怎麼了?他不必要等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既然翡翠不在了,他大可以從容的偷偷溜出去,選個夜歸的犧牲者,大大方方的享受暌違千年的美味大餐……
但是他失去了所有的胃口,另一種食物無法滿足的飢餓緩緩的升起。
他想看到翡翠坐在餐桌前,哭笑不得、挖空心思的讚美他的菜好吃。
為什麼我不離開呢?其實上邪的傷幾乎都好全了。他可以去任何地方……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氣。而不用跟翡翠相處在這個足不出門的斗室。
他可以做任何事情。
但是「可以做」和「想做」不一樣。他只想要……只想要待在這裡。
只想和翡翠一起吃飯。
門呀地打開了,他跳了起來,「妳跑去哪裡了?」
翡翠怔怔的望著他,「……你還在?」
「我能去哪裡!」上邪獃住了,他能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但是他最想去的……
就是留在這裡。
幾盤菜冷冰冰的、寂寞的放在餐桌上。一人一妖的心裡,都充滿了說不出來,複雜的悲哀,或者還有一點點慰藉。
「……妳餓了吧?」上邪不太自然的站起來,「我去熱菜……」
「不用了。我好餓,好餓好餓……」她端起冷掉的飯,吃著凝著油凍的菜,「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一面吃,眼淚一面滾下來。
上邪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的吃飯。他還不適應這種陌生的情緒,但是一看到她回來……原本浮動不安的心,突然放了下來。
糟糕了……很糟很糟了。但是這種糟糕的感覺,還不賴。
只要可以跟翡翠一起吃吃飯,這樣就可以了。
「我有放鹽,」他咕噥著,「不夠鹹可以跟我說,妳不用掉眼淚自己加。」
看著翡翠破涕而笑,這樣就好了……人類的生命很短暫不是嗎?就這樣吧。幾十年就好了,他的自由到翡翠死的時候就有了。
他的時間無窮無盡。
「我不會再看妳的心了。」硬著頭皮,這樣也算道歉了吧?「人類的感情太複雜,我不了解。」
「……是我自己不好。」翡翠悲傷的笑了笑,「你說得沒錯。我一直……希望別人原諒我。所以,一直不斷的自責。」她伸伸舌頭,「只是,我不敢承認。是啊……我是在撒嬌。」
兩個人都陷入了長長的沈默。只是安靜的動著筷子,這樣的沈默,有種悲哀的味道。
「上邪……你的傷都好了嗎?」這樣的沈默太難熬,翡翠覺得有點窒息。
「那種小傷,早都好了。人類這種軟弱的生物,那能真的傷害我……」上邪驕傲的挺挺胸,「我可是震古鑠今的大妖魔,區區一點小傷……好痛啊!妳在幹什麼,妳在幹什麼?!」上邪跳了起來。
「我只是戳戳你的傷口。你不是說不會痛嗎?」翡翠滿臉無辜。
「妳讓人差點把心臟挖出來看看!看會不會痛好了!那是因為我太厲害了,不然我也讓那群該死的黑薔薇十字軍給……」
上邪還想說些什麼,突然停頓了。
他聞到不祥的花香,那是薔薇花的氣味,充滿了狂信徒與盲目宗教的惡臭。
銀白的長髮倒豎,鼻上獰出惡紋,恢復了宛如銀色獅子的原身。
翡翠驚愕的抬起頭,一群黑衣人無聲無息的出現在她的客廳。
「真難找。」帶頭的男子露出俊秀卻冷冰的笑,「原來你隱匿在女人的家裡。」
他們說的語言,翡翠不懂,她怔怔的看著這群不速之客。「你們是誰?怎麼可以擅闖民宅?」話還沒說完,上邪已經怒吼著揮爪和這群人纏鬥起來。
小小的周旋已經毀了她半個客廳,她尖叫起來,「你們在幹什麼……」拿起電話要撥一一○,一個黑衣人打碎了電話,扼住翡翠的脖子。
「惡魔,要你的女人沒事,你就乖乖跟我們走!」
上邪伏低蓄勢待發,突然笑了起來,「你們不是上帝的僕人,神的使者嗎?我記得你們黑薔薇十字軍有個守則:隱密行事,不牽連無辜。現在你們在幹嘛?威脅無辜的同類?」
「我們並不想威脅她。」帶頭的男子優雅的擺擺手,「為了抓你,這是不得已的非常手段。不能放你這個可怕的惡魔危害世間!你在意這個女人吧……還是跟我們走,我保證她毫髮無傷。」
「在意?」他輕蔑的笑笑,滿口尖利的銀齒閃閃發光,「殺了她我就沒有弱點了!」
他一爪打飛了掐著翡翠的黑衣人,張口往翡翠的咽喉咬下去,俊秀男子臉色大變,敏捷的揮劍刺向上邪……
上邪將翡翠像是破布娃娃一樣丟得遠遠的,藉機從落地門破窗而出,回頭望了望翡翠,眼神如許複雜,銀白色的身影飛騰在黑天鵝絨的夜空,黑衣人的鎖鏈徒勞無功的在空中落下。
「派直升機去追他。」首領吩咐了,禮貌的將翡翠扶起,「小姐,妳沒事吧?」
翡翠呆呆的摸摸自己的咽喉。上邪只留了淺淺的齒痕。
「妳不該收留惡魔的,希望上帝寬恕妳的罪。」首領用濃重口音的中文跟她說,聲音非常悅耳,他的笑容應該會讓許多少女臉紅心跳吧?
除了我以外。
看她不回答,首領關懷的問,「妳受傷了嗎?剛剛是情非得已的。請原諒我們在追捕惡魔時的粗魯。有什麼我可以幫妳的嗎?」
「……離開我的家。」翡翠終於意識到上邪走了,眼淚悄悄的滾下來,「馬上離開我的家。」
首領皺眉望著她,東方女人真奇怪,居然看重那惡魔而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妳的損失,我們會全部負責的。」
「馬上離開我家,滾!」翡翠尖叫起來,「通通滾,不要在我家裡!給我滾!」
黑衣人悄悄的退走,只剩下狼藉一片的客廳。
多麼不真實……多麼不可能的夜晚。
上邪走了,就這樣,走了。
***
就像做了一場夢……說不定真的是一場夢。
她沒有想像中的傷心欲絕,只是發呆的時間變長了。她常常會忘記,又買了一大堆,然後對著吃也吃不完的菜發愁。
若不是黑衣人寄來的補償支票能兌現,她會以為這一切都是夢而已。
她不要這些錢。但是客廳不修理好,房東會罵的。
一切都恢復常軌。她仍然在寫小說餬口,每天對著空白的Word發呆。一樣吃著泡麵,偶爾玩玩網路遊戲。
但是惡性失眠又找上了她,常常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她沒有去想上邪,就是這樣一天過一天,機械式的。把所有的心思都拿來苦惱失眠問題,這樣就沒有精力去想其他事情了。
當她連續四十八小時沒闔眼,她容許自己痛哭了一場。筋疲力盡中,朦朦朧朧的,她在睡與不睡的界限中掙扎,不知道為什麼,她睡熟了。
這一覺,很長,很舒服。若是死亡是這樣的感覺,她想她很樂意就這樣睡死算了。世界上沒什麼可以留戀的,就剩下責任、懊悔,和自責。
上邪會被找到,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的關係。
她什麼也做不好,跟她有關係的人都會面臨大災難。
「神經病。」熟悉的咕噥在她頭頂響著,「妳乖乖睡覺行不行?」
上邪。埋在他雪白的柔毛裡,翡翠哭得肝腸寸斷,全身不斷顫抖。「你回來了……」
「我不在這裡。」他不耐煩的拍了幾下,「睡妳的啦,這是夢,快點睡覺。」「那我不要醒來了!」她哇哇大哭,緊緊的抱住上邪。「笨蛋啊……」上邪兇她,聲音卻軟了下來,「快快睡吧,我不能留太久。妳不睡覺我會煩的,快點睡覺……」
所有的人類,在他眼中只是來不及長大就死亡的小孩。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千山萬水的逃脫之後,他依舊可以讀得到翡翠的心。
像是悲哀的風不斷的對他吹襲,連他剛硬的心都為之感應。
只是一隻沒毛的母猴子而已……人類不過是他的食物,何以如此掛心?和人一起生活久了,也染上了人類的軟弱嗎?
這種軟弱,還不賴。
抑魔香還剩下小指般高。這香燒完之前,他得快快離開翡翠的家,不然被鎖定妖氣的他,一定會被黑薔薇十字軍找到的。
他不願意再咬翡翠一次,就算做做樣子也不要。因為……上次為了救她的「假裝」,真的讓翡翠極度恐懼了一下。
翡翠怕他……不要,他不要。
香要燒完了。非常沈重的嘆了口氣。輕輕的將滿臉淚痕的翡翠放下,靜默了好一會兒,幫她蓋好被子。
人間的抑魔香這樣稀少,材料又這麼難取得。他得再去找未落的雨、飄落還沒沾花瓣的雪,還有鳳凰的羽毛,以及一大堆煩死人也煩死妖怪的材料,用很貴的代價,才能做出一柱。
為了讓翡翠好好睡覺,一切都是值得的。
只是很遺憾,時間太寶貴,他沒有機會,和翡翠一起吃吃飯。
他最想要的,也只是這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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