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次插手魔界的內戰後,肉體的非常疲勞狀態一直無法解除,若不是暈倒了兩次,被得慕疲勞轟炸若干天,她是不會到醫院的
生死的交替,初生的嬰兒和死者的哀啼,舒祈扶著額頭,太多的負面情緒使得她頭痛不已。
「你確定我來醫院會痊癒?」她嘆了口氣。
得慕不甩她,硬把她拖進診療室,「反正已經頭痛了…多痛點也沒關係。醫生會把你的身體治好的,忍耐一下…」
排了兩個鐘頭,看了五分鐘,拿了一大包五顏六色的藥片,還搞不清楚自己是什麼病。
「醫生知道就好了,妳知道又能幹嘛?」得慕搶白了她一頓。
真是…
非常擁擠的醫院。活人穿過徬徨無助的死者和昏迷者的靈體,無知覺的說說笑笑。
再多的硬碟也收不完這些可憐的亡魂生靈。
不過,這些慌張的靈魂也看不見她。倒是得慕熟練的和死者打成一片,像是檔案夾裡的德瑞莎修女。
她搖搖昏昏的頭,正準備步出醫院,後腦像是被打了一拳,火辣辣的劇痛起來。
四周像是相片的負片,一格一格的慢慢播放。一大群,一大群斷手斷腳,面孔燒焦,全身充滿彈孔,腸子內臟外露的軍人鬼魂,隨著喑啞的集合口令,滿山遍野,殺聲震天的集結起來…
恐怖的不是軍魂的慘狀,恐怖的是那種悲傷惶恐,和永遠無法解脫的痛苦。
救我…救我們…黃埔軍魂聲勢壯…救我們…救命…媽媽…我要回家…九條好漢在一班…
舒祈眼睛張得大大的,兩行眼淚在沒有表情的臉上縱橫。
忍著劇烈的頭痛,踉踉蹌蹌的前行,終於在二樓的病房,看到幾乎實體化的惡夢。
做著惡夢的老人呻吟著,兩手在空中亂抓,身邊圍著親人哭號。那些軍魂們也同樣慌張的喊著…
師長,救救我們…我們幾時回大陸…娘…爹…兒子唄…小娃兒…好痛…好痛喔…我的腳呢?我的手呢?
師長,你要替我們作主…
我們要回家阿…
怎麼這麼多?舒祈頭痛得幾乎裂開來,強大的鬼魂軍團,充塞得連空氣都快沒有了。
住手。她深深的吸了口氣。
這麼圍著師長,師長又病倒,怎麼替你們作主?她無聲的對著鬼魂們說話。
身上發出冷靜的寒氣,將軍魂們滾燙的疼痛稍稍卻除些。
輕輕的念了一段安魂咒,原本充塞著的軍魂緩緩昏迷,消散。原本痛苦不堪的老人,停止了亂抓,呼吸漸漸調勻,隨著舒祈溫柔的安魂咒睡去。
沒想到在荒墳跟野鬼學來的安魂咒真的有效。舒祈苦澀的牽動嘴角,在掌上畫了個符,壓在門上,做了個小的結界,不讓這位師長受到無謂的侵擾。
她轉身要離去,「葉小姐!」
回頭,發現小志的父親驚喜的和她面對面。
「是妳?那爸爸有救了!」
趙太太擠過來,話也不說就跪地哀求,「葉小姐…求求妳救救我爸爸…我爸爸…我爸爸…」
為什麼醫院總有這麼多的眼淚?舒祈覺得空氣越來越稀薄,她揮了揮手,逃命似的逃出醫院,在門口外的排水溝,哇得一聲大吐特吐了起來。
「葉小姐…」趙太太趙先生居然追出來,不顧馬路多少人看,齊齊跪下來。
有沒有人看見我,吐得死去活來?舒祈的無奈,真的不是一點點而已。
「別跪了…」舒祈虛弱的倚在牆上,「有時間跪,不如告訴我事情的始末…」
小志的外公是南部一整個師的師長。據說軍營裡鬧鬼,他發脾氣訓斥了屬下一頓,自己去察看。哪知道回來就變成這個樣子。
「醫生說什麼?」
「醫生說…」小志的媽媽不停的啜泣,「醫生說,爸爸應該是精神分裂…」
倚著牆,看著滿天紫霞西飛,頭痛仍存,心裡孤單的感覺,卻像夜風漸漸濃重。
看得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並不是一種運氣。就像舒祈。
她的能力與生俱來,但是父母親一起始只覺得厭煩。期期艾艾,口齒不清的小孩子,固執的堅持家裡有許多奇怪的人來來往往,常常一個人在家的母親當然會害怕。
否定小舒祈的話,就可以否定心裡未知的恐懼。後來乾脆將舒祈送到心理醫生那裡去。
發現自己的誠實可能會害自己離開溫暖的家,她恐懼的學會了「說謊」。
漸漸成長,漸漸視而不見,知識的累積和俗世的價值觀,漸漸蒙蔽了她清明的心眼,她也以為自己「痊癒」了。
若不是毀情自殺,生死徘徊的那關打破了,她大約到老也是個普通人。
精神科不知道關了多少不知道如何自處的通靈者。
不知道是悲憫師長,還是悲憫自己,心底隱隱的發著痛。
「師長沒有精神分裂。」她喃喃著,「一個禮拜後就能出院了。到時,我再到恆春找他,好嗎?」
「恆春?妳怎麼知道…我還沒說…」小志的媽媽眼底留露出敬畏和害怕,這已經是舒祈慣常看到的。
揮揮手,回去大睡了一場。
* * *
下了飛機,草綠色的吉普車已經在出口處沈默的等候。
她對著司機微微一笑,草綠制服的他,緊張的嚥了嚥口水,勉強笑了下。
舒祈望著窗外一片草綠青青,覺得籠著深深的哀傷。
「師長。」舒祈趨前跟他握手,不再躺在病榻中的師長,眼神炯炯的看著她,「葉小姐,幸會。」
「怎麼發生的?」幾位軍官互相慌張的一望,那種深沈的恐懼,似乎還在他們心底迴響。
「葉小姐。」師長清了清嗓子,「聯訓中心有個大操場,每天早上,我們的弟兄都會在那裡操練。但是晚上的時候,那裡也有人使用。一開始,營長向我報告的時候,我還發了頓脾氣。」
但是,類似的事情越來越多。侵襲的範圍也越來越大。除了操場,籃球場半夜也常常聽到打籃球的聲音,醫務官早被斷手斷腳,哭著來求藥的無頭鬼嚇得驗退。
鬧到最後,連司令部都能聽到半夜喊集合的聲音。還有震撼天地的殺聲震天。
「看得到吧?」舒祈站起來,「去看看?」
也只是一片青翠的廣大草地。只有師長和她一起探勘著,「師長,你在這裡,親眼目睹了他們嗎?」
原本嚴肅的師長,轉瞬間慘白了臉孔。簌簌的發抖。
「是…是的…他們…他們要我上去訓話…」滿頭的大汗,不停的滴了下來。
舒祈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拍拍他的肩膀。往四週一望,出了一會兒神。
「晚上我們再來。」
當夜晚降臨的時候,師長緊張的坐在司令台上。同行的還有幾個營長和舒祈。
一過了一點半,淒厲的「集合!」,迴響了整個空蕩的操場。
那是非常驚人,也非常地獄的景象。
滿山遍野,從遙遠的海底,或是地下冒出來,慘不忍睹的鬼魂們。拖著折斷的腿,甩著只黏了一小片皮膚的手,現著髑髏的臉,歪著頭,痀彎著背,滿身是蛆和揮之不去的蒼蠅,惡臭的氣味滿盈著空氣。
破破爛爛的軍服,陰森恐怖的面貌。非常迅速的集合完畢。
只剩下骨架的指揮官,轉過來,看著師長,「請長官訓話!」
「師長,記得我剛說的?」舒祈小聲小聲的對著師長說,「請他們安息。軍人的魂魄,還是只服從長官的。」
機械式的,師長站了起來。塞得滿滿的大操場,數不清的紅色鬼眼盯著他不放。
數不清…恐怖的,猙獰的鬼臉…鬼…鬼…到處都是鬼…不管在這裡還是那裡,到處都是鬼…
碰的一聲,他昏了過去。集結的鬼魂哭嚎著,突然失去控制的撲上來,卻讓舒祈張開的結界擋了回去。
等師長清醒過來,盯著天花板許久,不發一語。
「我還是退休吧。」不過是一夜的光景,原本英氣勃勃的師長,竟成了頹唐的老人家。
「哦。」抱著胳臂站在窗邊的舒祈,只應了聲。
「我是軍人…居然看到鬼魂會昏過去…失去勇氣的軍人,有什麼存在的價值?」一夜白頭。也只一夜,就可以失去鬥爭下去的勇氣。
大約那幾個營長的訕笑,讓師長聽了去。
「沒關係,若是各位不怕,也可以上前訓話。」舒祈對著那幾個交頭接耳,譏笑不已的營長,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的說著。
那幾個營長的臉只見一片慘白。有人上前?沒有。
「對於未知的事情感到恐懼,這是應該的。再說…」舒祈拍拍他被單上的手背,「這不是單純的害怕,相信我…」
我是不怕的。
向師長借了臂章,借了女軍官的衣服,舒祈打扮了起來。是夜,她沒讓誰陪伴。
同樣淒厲的場景再現,她聽著沈重的足音,心底茫然起來。
戰爭。這就是戰爭的真相。死亡呼喚死亡,痛苦呼喚痛苦。深陷其中的人類,即使死了,還不同的重播死去那刻的痛苦和生前的使命。
可笑的,殺戮的使命。
「請長官訓話!」
她走上前,望著台下一片紅色鬼眼交織出來的閃爍。
「各位弟兄,辛苦了。」舒祈的聲音,雖然溫柔低沈,卻到很遠很遠都聽得見。
第一次,有長官願意對著他們說話,鬼魂們專注的望著台上,斷去頭的戰士,將頭舉高起來看,失去雙眼的,也掏出口袋裡支離破碎的眼睛。
「戰爭已經結束了,弟兄們,你們已經完成你們的任務了,可以安心的休息了。」不管是天堂還是地獄,都可以從容的進入。
掃過這群數量龐大的軍魂,舒祈的心痛,越來越擴大,越來越擴大。不是中國人而已。日本人、美國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維京人…甚至是特洛伊戰爭裡死去的古稀臘人,都在行列之中。
隨著潮汐,這些死於海中,或是魂魄無所皈依的軍魂們,只好無助的繞行著各大洲…懷著死前的恐怖,數量漸漸匯集,最後在有鬼門之稱的日本台灣附近迴流。
戰爭不是他們下令開打的。死亡也不是他們自己想要的。但是他們死了。負擔著一個個家庭的破碎,還有無數家庭的心碎死亡了…
多少春閨夢裡人…
誰會去想軍眷們背後的眼淚?潮水…潮水般的哀痛…
舒祈向來冷漠的臉上,開始滾著透明的眼淚。她緩緩走下司令台,看著只剩下骨架的司令官,未去盡的殘肉,還有些蛆蠕動著。
懷著怎樣的心情,他無依的守著自己的屍身,無助的看著自己只剩白骨一堆,任憑禿鷹蛆蟲啃噬掉自己?
緊緊的抱住他,舒祈的哭泣無法停止,「好了…一切都過去了…生前的痛苦已經結束…那些…都不存在了…」
師長?抱住長官,他有一絲茫然。過去了?我的痛苦應該不在了?
他舉起手,怯怯的想替師長擦去眼淚…
我的手。這是我的手。他看著完整的手,光滑的像是剛剛入伍時,強健充滿活力的手。
我的臉…我的身體…恢復了…都恢復了!
痛苦的一仰頭,舒祈發出尖銳的哭喊。霹霹啪啪的靜電橫過天際,像是沒有聲響的雷電。
軍魂們發出歡呼,身體的傷殘,為了這閃電似的榮光,完全復原了。
有的相擁而泣,有的跪地大哭,整個可怖的隊伍,漸漸的消失了。
空蕩蕩的操場,舒祈漸漸止住淚水,只剩下劇烈的頭痛無法止息。
* * *
緩緩的走回去,半路上,真的支持不住,蹲了下來。耗費太多能力,她的頭像是快要裂開,千百條小小的蟲子在翻滾。
「舒祈?還好嗎?」
這熟悉的聲音…卻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她抬頭看著,十五的月色正明亮,照得他滿頭的銀絲發光。
「仲文?」猛然站起來,只覺一陣頭昏,仲文急忙扶住她,讓她靠著自己的胸膛。
心跳。仲文的心跳。原本像是被斧頭劈開的頭,漸漸漸漸消失那種劇烈的疼痛。
滿月的圍抱著她,仲文就是她的月光。
「怎麼會在這裡?」舒祈抬頭問他。
「呵…我在聯訓中心受訓…」
輕輕推開他,舒祈突然讓慌亂抓住。「剛剛…剛剛…剛剛的情景…你也看到了嗎?」
「看到了。」他點點頭,「但是我看得不是很清楚,聲音倒是聽得到…」
恍惚了一秒鐘,舒祈定定的看著他。
一直不想讓仲文知道自己的能力。身為職業軍人的他,長年在外島駐守,為了這樣遙遠的距離,舒祈反而有點心安。
起碼他發現自己異於常人的機會,就會稀少很多。
現在…他怎麼看待我?舒祈突然覺得好渴…深沈的,恐懼的渴。
「我去換衣服…」她匆匆的想逃走。
他反而將她的頭用力的按在胸膛。「舒祈…一個人要去面對那些…一直都是自己面對嗎?可憐的舒祈…」
他哭了。
舒祈的心防也崩潰掉了。她嚎啕的,不能夠控制的哭泣起來,花間月影,恆春特有的白水木輕輕飄香。
反身抓緊他。我一定會保護你…我心愛的人…在雲去如飛,月色忽明忽暗的夜裡,舒祈吻了他。
* * *
「這樣好嗎?」回去昏睡了好幾天,得慕憂愁的對著她說。
「沒什麼不好。」氣血兩虧的她,蒼白的像是搪瓷娃娃。
「把妳的氣給仲文當結界…」得慕搖搖頭,「妳損失了將近一半以上的氣呀!」
這樣,敵人才不會知道仲文的存在。她不擔心魔界,卻恐懼天界日益敵意的表現。
「但是…妳會早死呀!」得慕生氣起來,「起碼損失了一二十年的壽命,這就是妳和仲文想要的嗎?」
「放心,臨死前會將所有的檔案都上傳到天堂或地獄。」她起身,打開電腦,工作荒廢了幾天,舒祈覺得很是心焦。
空間不足?!看著電腦上的訊息,舒祈發起呆來。
怎可能?應該還有幾GB的空間呀!她開始察看檔案夾,發現了佔了將近六GB的檔案夾。
「得慕!」她吼了起來,「這是怎麼回事?」
得慕怯怯的跑遠些,小聲的說,「是他們自己跟來的唷…不是我去找的…」
「他們?!」
「就是那些軍魂嘛!妳損失了那麼多的氣,我們檔案夾裡又沒有正式的軍隊,將來要對壘很吃虧ㄟ!既然他們願意都留下來效命,那就…」
「都?!」舒祈的頭整個痛了起來。
有了軍隊…你覺得呢?天界說不定開始緊張的演習了。
舒祈邊穿衣服,對著自己苦笑。她除了出門再買一顆硬碟外,一切都只能聽天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