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容宛在耳邊縈 言猶在耳不見人
香消玉碎成鬼神 香消玉碎別人間
半嘆息的,她唸出了最後幾句。一片寂靜中,有聲幽咽,吞聲的傳進她耳朵。
天之傷的弦月,蜿蜒著蒼白的傷口。這樣的夜,聽到這樣的幽嘆,並不意外。
舒祈停了停,望向黑黝的窗外。「可有所感?願入內一談?」
沈默。窗外幽怨的身影躊躇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我還沒有停駐的意思。」頓了頓,「…請問…這是什麼?」
「這是陰陽師付喪神卷的一篇。妳想看嗎?妳若想看,我可以化給妳。」
安靜了一會兒,幽幽的聲音又起,「你們的文字我沒辦法閱讀…可否念給我聽?」
舒祈試著分辨窗外的幽魂,卻發現自己無法辨識。古老到無法辨識。但是有一種親切,一種感傷,在這天傷弦月的夜裡,讓她的心也隨之柔軟。
「我並不是一個優秀的朗誦者。」她坦白,「妳可能會覺得無聊。」
「…不,妳很好,很好。妳懂得…所以很好。」幽魂一聲啜泣似的嘆息。
舒祈念了起來,「日復一日病相思 日復一日病相思…」
這是一則關於被拋棄的女人化身為鬼的故事。幽魂聽得很專注,時而詢問,看起來,她似乎不太明白日本的一切,但是依舊出神了。
舒祈念完最後一句,「香消玉碎別人間」,萬籟靜默,只有夜風,嗚嗚咽咽的吹響了天傷的長空。
「…好像是兩篇文章的結合。」好一會兒,幽魂才開口,帶著濃重的哭音。
「是。這位日本作者從『能樂謠曲《鐵輪之女》』結合過來的。」
「…任何地點、任何時光,都會發生相同的事情嗎?」幽魂靜默良久,「就謠曲再念一遍好嗎?」
舒祈點點頭,又就謠曲念了一遍。
她很知道自己沒有朗誦的天賦,只能平平板板的念過去。但是…像是過往的傷揭破了皮,以為痊癒了,但是瘢痂之下依舊血肉模糊。
輕輕的念完,她意外的發現自己淚盈於眶,而窗外一點聲響也沒有,只有點滴水珠跌碎的輕聲。
是夜露,還是破心的蜿蜒血淚?
「聲容宛在耳邊縈 言猶在耳不見人
香消玉碎成鬼神 香消玉碎別人間」
窗外的幽魂隱在黑暗中,揮袖曼舞,手上有著模糊的影子。那樣曼妙的曲線,莊嚴卻悽楚。
舞罷,凝在半空,月華滿映,卻照不亮她周遭的暗晦。
「多謝。」她在窗台放下些什麼,便消失了。
舒祈打開窗戶,看到了一根極長的鳥羽,乍看宛如孔雀羽毛。
拿起來,光華潤漬,輕盈的像是沒有重量。輕輕一揮,便刮起桌上的書啪啪翻頁。
是風羽,或說,鳳羽。
拈著那根鳳羽,她像是了解什麼了,輕輕的顰起眉。不多久,遠遠的傳出救護車的哀鳴,她傾聽,就隔了兩條巷子,有女人瘋狂悲哭的聲音。
站在窗前許久,夜風撲著她的臉。她想起將近半生前的那個夜,和幾乎相同的哭聲。
天傷的夜晚,許多女人都在啜泣,時光朝代不斷的前進,這哭聲,卻永遠沒有改變。
***
「舒祈!妳聽說了嗎?」第二天,得慕從外面衝了回來,「昨夜有鬼祟附身,差點弄出人命來!」
「哦?」舒祈淡淡的回答,十指如飛的在鍵盤上游移。
「妳也驚訝一點!」得慕生氣了,「想想看,居然有可以把結界張開來讓我們察覺不到的鬼祟欸!據那戶的地基主說,她怕得要死,卻又連動也不能動…」
「有人死了嗎?」舒祈依舊淡漠。
「那倒沒有。」得慕嘆口氣,「被鬼附身的那個女人,本來打算把移情別戀的丈夫殺死的。大概是天良未泯吧?最後關頭清醒了過來,叫了救護車。哎,這不是重點啦!重點是這個鬼祟不知道是何方鬼神,不能讓她在我們轄區亂來…」
「香消玉碎成鬼神,香消玉碎別人間。」舒祈喃喃著。
「什麼?」得慕沒有聽清楚。
「沒什麼。」舒祈的表情更冷漠了,「我只是排版工人,沒有什麼轄區。」
「舒祈!」
她卻將鍵盤一推,走了出去。
沒有死嗎?
將機車騎得飛快,那個男人沒有死?
往事轟然的撲了上來,亂烘烘的在腦海裡盤旋成漩渦。男人在變心的時候成為鬼,女人在傷透心的時候成為鬼。
她曾經痛苦的啜泣,嘶吼,恨不得啃噬那隻鬼的血肉,剜出他的心問問,為什麼,為什麼。這種洶湧的痛苦,在別人的眼底是不算什麼的。
只有經歷的人才知道,那種身心俱焚、烈火無盡的煉獄。
恨不得自己成為鬼魅,恨不得別人間,恨不得親手殺了那個化為鬼的…曾經是最親愛的人。
這種心情,她懂,她很懂。
只是…她做不到而已。她的自尊讓她做不到。讓淚盡繼之以血,血盡心枯,就平靜了那股憤怒。然後麻木的遺忘,一切都可以遺忘。
「…我沒有遺忘。」幽魂幽幽的聲音在後座響起,「血被曬乾了,也沒有遺忘。所以…」
「…痛苦嗎?還很痛苦嗎?」她催油門,繼續在空無一人的大道上奔馳。
「只剩下憤怒。但是我忘了…那個人很久很久以前就不在了,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任何事情都沒有了…」她的聲音茫然哀傷。
「…來我那兒。」舒祈邀請她,「來我那兒,我給妳個世界安棲。」
幽魂輕輕搖搖頭,「…這麼多年,我只記得憤怒,但是忘了多看看,多看看…渡過多重海就是日本嗎?」
「嗯。在北海之北。」她掉轉車頭,往金瓜石的方向騎去。
抵達金瓜石的時候,月傷已經西沈,萬物依舊沈眠。
「我叫丑。」她飄飄的飛起來,伸手召喚,一隻巨大的魚從海裡躍出,有手有足,長了一張獰惡的臉。
背著光,卻看不見丑的臉龐。
十日當空,為祈雨而被晒死的女丑?舒祈驚異了。橫越上古的傳說,她居然見到了遠古的強大巫女。
「被晒死之前,我的心已經枯死了。」丑恍惚了一下,「我想不起來他是誰了…但是怎麼苦苦哀求流淚痛嚎,他只拂袖而去…我本來可以說服日烏,我本來可以喚雨的…但是我什麼都沒有做,只是呆呆的望著天,我是自己願意被晒死的。」
她回眸,背光中,只有眼神如月光蕩漾,「妳若願學,我可以將所有的咒都教給妳。」
「我不願學。」舒祈的臉上,有著丑相同的悽楚。
相對無言,波濤拍岸,聲聲似嘆。
「…不用學,妳也會了。」丑輕笑,「咒語不過徒具形式,打動鬼神的心,卻必須經歷鬼神的路途。妳會了,妳早就會了…」
半空中,丑輕慢的唱著古老的調子,揮袖揚羽,這是鎮魂曲。像是所有的哀傷悲切都被洗滌,騷動的魑魅魍魎,都讓這溫軟的歌舞鎮住,齊齊安靜的流淚。
「我可鎮八荒九垓,上天入地,但我鎮不了自己的心。我鎮不了我愛上某人的心。」丑笑著哭著,舞影凌亂,歌聲慟悲,「香消玉碎為鬼神,香消玉碎別人間…」
她舞上陵魚,朝北飛去。
「日復一日病相思,日復一日病相思…」舒祈取出貼身放著的風羽,且歌且舞,遊魂們放聲齊哭,尤以女鬼哭得最慘。
繼續鎮魂,在這波光粼粼的天傷月夜。
她的臉上,有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