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南 之十六

我和周顧自從舊宅燒了以後,就沒再重建,一直都住在莊子上。我是個吝嗇的傢伙,周顧也不拘小節,所以莊上別業講好聽是小巧玲瓏,講白些就是屋淺庭小,還沒人家高門大戶的一個院子氣派。

我們這場大架,我又吼又叫,之後還病了一場,不用傳就舉家皆知。雖然沒有人白目到問我是怎麼回事,但大抵傳來傳去,還是有幾分真實。

當然,周顧的幕僚都是聰明人,自然心知肚明。


我猜,他這些幕僚應該都是秦王府時的心腹,大約是周顧動用藏起來的產業時,讓他們知了首尾,才悄悄的來奔舊主。

這些人來來去去的,幾乎都讓周顧安插在各地管理產業,我想也兼具探子的功能…畢竟商人交易有無,消息也最為靈通,這倒不令人意外。

真的留在周顧身邊的,有兩個人。書生模樣的叫做范秀,武人模樣的叫做鍾會。都長得英武非凡,惹得莊子上下的姑娘媳婦兒春心蕩漾,手帕荷包收了幾大籮筐。

但這些人,連正眼也不會瞧我一眼,狹路相逢,他們側身讓路,卻把我當空氣一樣。只是我和周顧吵了這架以後,他們的眼神變了,多了冷意和刺探,范秀偶爾還會用種研究的眼光看著我。

不在意這些人,雖然我也不喜歡他們。

我的行為常有離經叛道之處,卻不是我要違抗這個時代的規範,主要是我真的不了解…來了十年,我謹慎很多,也盡量不觸犯底線…費了那麼大的工夫編纂出來的「農略初稿」,我還沒敢刻印付梓,就是不想犯上位者的禁忌。

我當然知道,知識要流通才能促進文明的進步,但我已經不是剛來時那個啥都不懂的女人了。這是個人治的社會,法律和社會制度都還有待完善,什麼事情都不能夠急躁,得待時度勢。

對他們真正的不滿,就是這個。如果他們對明朝的大老闆不滿意,那就自己去拼上位,不要把周顧拿來當個神主牌。

的確,周顧有許多優點,見微知著,我想他頗有「仁君」的氣度,若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紀,我一定會支持他選總統。但這是十五世紀,君權天授的時代。而且周顧有個致命的缺點。

他雖然腹黑愛耍心機,卻屬於「善巧」,腹黑心不黑。他不是不會,是不屑。他不屑陰謀狡詐,喜怒無常的帝王心術。他有他的驕傲,而且生性熱愛自由。

心還是熱的,血還滾燙。他大破蒙古軍是基於義憤,是為了一個軍人的使命,卻不是為了加官晉爵。

我明白他,但皇帝不明白他,那些幕僚也不懂。

當初皇帝忌憚他,明升暗貶,將他封到偏遠貧瘠的秦地吃風沙,只留下他麾下大將戍守邊關。但邊關軍費接不上,老部屬向他告急,他非常不守規矩的私下經商──這是好聽的說法,事實上就是跟牧民走私──賺錢養軍,四下募款,並不是為了市恩人心,而是他看不下去,不肯守僵化的規矩。

周顧的確很有手腕、有能力。我想他這些憤青幕僚在他手底下做事一定很開心…能把貧窮落後的秦地經營成「小長安」,真的很了不起。

對這個部份,我是抱著同情的。我在這裡當個小地主,心願這樣卑微,還是被前任那個只會刮地皮的陳縣令氣得天天想造反,更何況這些憂國憂民的憤青?

但憤青就是憤青,過度理想化。承平帝在位天下基本上是太平的,關中民變,只能說是太倒楣。五年間密集的鬧完旱災鬧水災,只會做學問人品高潔的京官束手無策,只能靜待災禍過去。

而皇帝本身,該賑災就賑災,治水也沒有一年落下,雖說無大功也無大過,說起來是這時空的歷代明朝皇帝號稱「寬仁」的一個。他對周顧非常不爽,卻也是陰他,並沒有直接綁去菜市口一刀砍了,表面上的名聲很不錯。

亂世說不定還能夠來個黃袍加身,現在只是出點小亂子,怎麼可能有這個機會?

但這些憤青,卻圍在周顧身邊,製造出一種氛圍。他們對一切都不滿,認為「定遠王」不該過這種低賤的生活。他們用王禮恭敬的侍奉他,在細微處維持一種王室的尊嚴。

他們無視我,逼不得已和我說話時,稱我「曹四姑」,排斥疏遠之情,溢於言表。我想他們壓根就不承認我有資格當定遠王王妃,雖然他們前任王妃是個樂戶女子,還被矇騙的賣了周顧。

不過呢,我是文明的現代人。咱不跟古憤青一般見識。

在我和周顧吵過架後一個月,我溜回房間想洗個澡。

天氣漸漸熱起來,古人穿得又多,又被人堵住在熱毒太陽下講話…我瀕臨中暑的強大危機。

其實,我很想穿細肩帶短褲,但你知道的,我是個膽小鬼。周顧就算能夠同意,奶娘和曹管家恐怕會從墳墓裡跳出來給我加衣服。

沒想到周顧也在房裡。他不是說中午要去縣城赴宴嗎?

「怎麼回來了?」我問,順手把我的毛巾遞給他。他擦了把汗,神色卻不太好。

他瞅著我,卻不講話。他這麼陰陽怪氣,我有點糊塗。「早先你說不回來吃飯,所以沒什麼菜。」

丫頭把飯傳上來,希望他看了別昏倒。總共兩菜一湯,滷冬瓜、皮蛋豆腐、冬瓜蛤蜊湯。

「妳就吃這樣?」周顧果然一臉震驚,「家用有緊到這種地步嗎…?」

「我怕熱。」我趕緊打斷他,「要不是不吃飯不好,我還不想吃呢。我交代廚房多做幾個菜好了…我不知道你會回家吃呀。」

周顧中午不是跟村勇吃,就是和幕僚一起吃。既然他不在,我就吃得很簡單。今天還算有菜的…我吃茶泡飯他沒瞧見,真是萬幸。

他一臉鬱鬱,「…不用了。妳能吃,我不能吃?」

我更摸不著頭緒了。他看上去有些氣,這對他來說是很不得了的事情。他不像我七情上面,很能藏住心事的。

「怎麼了?」我盛飯給他,「有什麼事麼?」

「這話是我要問妳才對。」他舀了一大匙豆腐,氣忿忿的吃飯。

我先是摸不著頭緒,「我?我能有什麼不開心?今春雨水是少了點,收成可能有影響。但歉收也是有收成,陳州可苦了,關內更不用說…」

「妳幾時才能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他擱下筷子,「妳還要忍到什麼時候?妳為什麼不說?」

說什麼?

「…范秀今天跟妳說什麼呢?」他忍無可忍,「我竟不知道他們居然這樣待妳…妳為什麼不說?妳是他們的主母!」

我張大眼睛,好一會兒才懂他的意思。周顧…在為我生氣是吧?

「那可不對。」我嘀咕著,盛了一碗湯給他。「周顧,那是你的部屬,說不定是一起從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他們對你忠心,對你好,那就夠了。他們又不是我的部屬,薪水也不是我給的,更不是他們的老闆。我只是嫁給了你,可不是他們得對我忠心。」

「說什麼鬼話!?」他難得的動怒,「那還有上下之禮麼?我…」

我趕緊阻止他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他現在生氣,那些憤青再強個嘴,說不定不歡而散。不是只有男女之間才會由愛生恨,男人間的兄弟情誼才翻得更嚴重。

「子顧!」我叫,「我堅持!你想想,若老婆親友都能指揮你的人…歷代的宮變怎麼會那麼嚴重?你別害我耽個壞名兒。再說他們也沒講什麼,就說想蓋個新的練兵場而已。大概是我拒絕得太硬,他們面子下不來,說了幾句罷了…」

「我就在你們後面的樹叢裡聽呢。」他板著臉。

我啞口無言,訕訕的低頭吃飯。其實我覺得我EQ還不錯,這種事情也沒啥。但男人在外面,總是需要面子的,何況是一心一意景仰他、忠心耿耿的舊屬。若我找他又吵又鬧,像什麼樣子?為了老婆斥責死士,周顧以後怎麼在外面走?那就不英雄豪傑了。

我可以不懂這種微妙的心理變化,但不能不替周顧顧全面子。

聽了我的解釋,他更鬱悶的吃飯,「…我不要當什麼英雄豪傑。他們不能不尊重妳,妳是我的髮妻!」

「個性決定命運。」我嘆氣,小心的哄著,「算了,你就算要發脾氣也委婉點。別讓人說娶妻不賢,好不好?那是你的舊部、兄弟。我是鄉下人,不懂禮數,也不喜歡講禮數。別因為我,寒了兄弟的心。」

說完,我也嘆氣了,跟著鬱悶起來。「我擔心的,不是他們對我有沒有禮貌…」

咬著唇,我還是硬著頭皮把我思考過的那些說給他聽。我不喜歡欺來瞞去。再說,我也想知道他真正的想法。

他一臉古怪的看我,「若是真的呢?」

周顧是條牛,撞了南牆也不回頭。我又嘆了口氣。「把腦袋別在你腰帶上唄,我是不喝獨活湯的。但是將來我不去你後宮,叫我看你跟大群漂亮女人卿卿我我…我還是回來種田舒服。但你要罩我啊,田賦我是不交的,也不能讓縣令欺負我。」

「讓妳就這麼點大出息!?」周顧喝道,「想鑽空子撇了我?休想!」

他很不客氣的喝光那鍋冬瓜蛤蜊湯,我只喝了一碗。

「不會有那天的。」他拍拍我的頭,「我比較喜歡妳的腦袋好好的擺在脖子上。」他拉了拉我的頭髮,匆匆的走了。

我不知道他對憤青們說什麼…但以後憤青們看到我,恭敬得令人難受,只差沒有三跪九叩,而且態度自然,完全發自內心的誠服喜悅。

…我知道周顧很會拐人,但沒想到如此會拐人。想想還挺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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