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發現承平帝是個卑鄙無恥的傢伙,是我開始寫奏摺後一個月。
他下了道聖旨宣我進宮為女官,掌管御田,職位是司農吏。
歷代皇帝為了表達對農業的重視,開春都會親自開耕,當然早就流於形式。承平帝擴展御田的規模,並且模仿我在安樂縣時的實驗田,給我同樣多的人,意思就是要我在後宮繼續研究,想辦法完稿。
我怒不可遏,冷淡的拒絕這個任命,說自己才疏學淺,不堪重任。第二次來宣,我直言我是已婚婦人,不該在後宮行走。第三次不是聖旨,而是一顆人頭…實驗田的莊頭腦袋。
當怒火主掌一切的時候,恐懼就不見蹤影。
「恥為君父,枉殺子民!」我一把抱起那個腦袋,眼淚啪啦啦的掉。
王公公張了張嘴,「…四姑,還是請您奉旨吧。」他謹慎的說,「這刁民就是不奉旨才鬧得死無完屍…」
我閉了眼睛。我的人,我的地方。我保不住他們,終究還是要被連累。
「你跟皇帝說,」我張開眼睛厲聲,「容我安排後事,散盡家財,好無牽無掛的進宮…進宮後隨他紅燒清蒸,用不著自殘子民,不畏後世譏諷嗎?」
那天我寫了很多信。我名下的產業都按原本的責任制均分給佃戶,並且向官方購買他們的自由。又給各莊頭寫信,勉勵他們盡量把原本的制度維護下去,盡量的互助…因為官方非常的不可靠。
沒有我的庇護,沒有曹家的打點,他們手上的田留不久,不知幾時又會被兼併。幸好盧縣令是個好人,吏治清明,應該不會太苦。
看著用藥物保存的首級,我淚如雨下。這個憨厚的年輕人跟著我種了十年的田,大前年才升上來當實驗田莊頭…那時他多麼雀躍。
但他就是非常死心眼。我的實驗田,誰也不能碰,不管是實驗結果還是實驗人員。大概皇帝早就動了心思,整理御田的同時也去召他們,這孩子一定是不肯讓人帶走實驗數據或資料。
我在沁風院的院子裡掘了個坑,將他腦袋包裹著下葬了。人總是要入土為安的。
心底滿滿的填著怨毒。我從沒真正的恨過人,沒想到兩世為人,頭回恨的,居然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對不起,我不是古人。我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一點認同感也沒有。我只知道兇手應該伏法,可惜封建社會王法頂多到王子,皇帝高高的超脫在國法之上。
這種情形下,要我好聲好氣,認真工作,有困難。就算我享受著妃嬪待遇,服侍的人一眼看不完,華屋美服,我也面無表情。
皇帝在我入宮後第四天,親自到御田看我,我正荷鋤在田旁種下一棵槐樹苗。
「需要妳親自動手麼?」他騎在馬上,居高臨下的看著我。
「民婦本為農婦。」我冷冷的回答,「見過皇上。」
他眼光在我身上轉了轉,「沒腰帶給妳嗎?」
我穿著窄袖長服,腰間用疋布纏著,是江南民間流行起來的纏腰。坦白說,我會更換這種裝束,是因為一直貼心掛著的王璽無處藏放。我改將玉璽縫進腰帶裡,外面纏腰。
若是夠理智,我就該偷偷埋在沁風院。但若不是周顧的「羽衣」貼身,我不知道能不能撐下去。
「民間村婦都如此打扮。」我跪在地上,死死的低著頭。
他沒說什麼,聽到馬蹄遠去,我知道他走了。我還低頭好一會兒,確定自己不再露出怨毒的眼神,才站了起來。
後來王公公來傳皇帝口喻,把我這個司農吏傳去侍駕。
幸好不是侍寢。我心底冷笑。不想要絕子絕孫,最好不要動什麼歪腦筋。我可不是小周后,周顧也不是李後主!
阿鴻雖然混帳,但他說得沒錯。我就是一面鏡子,反映著別人如何待我。周顧憐我惜我,我就真心實意的待他。皇帝以暴虐示威於我,我就以更濃重的暴怒冷眼相待。
但皇帝卻對我和顏悅色,我頂多就磨磨墨,跟在他背後走來走去。因為我實在不會騎馬,他還讓人弄了匹驢子,好讓我跟在後頭。我聽說皇帝都乘轎,但承平帝卻很喜歡騎馬,不知道為什麼。
當然,那是去得遠了。如果只在附近,還是靠兩條腿。我想他鐵定有蘿蔔腿,成天這麼走,小腿肌肉必定發達。
我雖然懶散,但這些年也到處奔波,體力上還成。只是有點遺憾,當年整個心都撲在產業上,沒跟周顧學個兩手…好宰了眼前這個偽君子皇帝。
雖然不甘不願的來當跟班,我衣服倒是理直氣壯的非常跟隨鄉村風的流行。他有回突然問我,「曹司農,妳改裝纏腰,是為了解起來複雜嗎?」
…他媽的,你不知道總裁是不能對部屬性騷擾的嗎?!
我咬了咬牙,還是沒忍住,尖酸的回答,「這是為了替皇上省三尺白綾。一針一線當思民脂民膏,能省一點算一點。」
他逼視我的眼睛,我也毫不客氣的瞪回去。王公公咳了一聲,我才用盡力氣低下頭。
「曹司農倒是思慮深遠。」他冷笑一聲,「就認定朕不能給卿善終?」
幹!被你逼進宮就是倒了八百輩子的霉,還想要善終?緣木求魚懂不懂?不懂我借你一本辭海!
但因為不知道這朝代有沒有辭海,我強壓下滿肚子的毀謗,「臣不敢。」
「妳…」他彎下腰,在我耳邊輕輕的說,「妳真有把自己當成『臣』麼…?」
我現在才知道,耳邊呵氣,因人而異。周顧使來多麼自然,惹得我臉紅心跳。皇帝這麼幹,我卻恨不得把耳朵剁下來,泡在醋酸裡仔細清洗。
很想回嘴或大罵,我卻只是低垂著頭,省得來來去去,還得回他的話。
氣得發抖,臉孔漲紅。但我覺得黃帝眼色其差無比,必定有深度近視眼,並且病變到大腦結構裡頭。他眼神曖昧的看了幾眼我的纏腰,大概是誤會我羞澀動情之類。
我把牙齒磨來磨去,猙獰的抬起頭,好一會兒才緩和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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