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六)
他們在長廊飛奔,驚動了所有的暗精靈。雖說君主有令,讓他們自由進出不可拘禁,但是看他們直奔君主寢宮,依舊緊張了起來。服侍他們的女官第一個攔在前頭,「貴客何往?!君主有疾,不見任何外客,何況又無君主諭令?切莫為難我們!」
兀那性急,不等人說,只是厲聲道,「還攔著!?你們君主現在可是性命交關…」她想起慕德日夜與附身惡魔交戰的苦狀,更急得五內俱焚,「快讓開!」
「別性急,」慕德勸著,跟著圍繞過來的女官、士兵說,「君王之恙非比尋常,讓我們進去瞧瞧…」
女官一毫也不讓,「就算吾君有疾,那也該是我們百官太醫的事情,和異族貴客沒有關係。擅闖寢宮乃是大罪,若不是君主囑咐,定將你們下獄!我等萬般尊重,祈貴客不可自誤!」
「還跟他們囉唆!」兀那火大,雖說退魔除鬼不是她的本行,但是身為霸主,又和慕德相處甚久,她模擬想像如何處置已久。魔族懼怕火焰,若是入魔未深,以聖火頌歌擊打,說不定還有轉機。
偏偏這些昏瞶的傢伙攔在前頭…夜輝有「病」已經多日,不知道還救不救得了,又有這麼多聒噪!她火起來一揚亡者榮譽,「若要攔我,先問問我的斧頭!」
她這一發急,更惹得士兵一聲吶喊,通通圍了過來。
「兀那,別這樣。」慕德勸著,眼看越弄越僵,他也不忍苛責兀那的急躁,只能轉身對著寢宮喊著,「君主陛下,您也開開門,讓我們看看…您的病我也身受過,說不定能給您些建議!」
向來沈穩的女官終於動氣,「我們好禮相待,擔著讓古魯丁領主發兵攻打的危險,視為貴賓,你們卻在君王門前動刀兵,大喊大叫?果然是草莽無知的異族人!就算君主派我不是,也不能由得你們去!來人,拿下了!」
正鬧得不可開交,只見寢宮大門呀然打開…眾人皆嚇了一大跳,鴉雀無聲。
原本花容月貌,嬌俏慵懶的暗精靈君主,居然滿臉皺紋,痀僂著苗條的身材。不過十來天,竟像是老了幾十歲。要知道,暗精靈活得極長,青春永駐。直到快要死亡的前十幾年才會漸漸衰老。
女官們瞠目了好一會兒,含著眼淚跪下,士兵們也隨著屈膝,竟是沒有人說話。
「…等我和貴客們說過話,就傳長老們來吧。」她靜靜的說,「順便傳皇儲過來,我有話囑咐。」
夜輝向兀那和慕德招招手,將他們迎入寢宮。只見寢宮一片凌亂,像是被暴風掃過。只有織機完全,未完的壁毯靜靜的躺著。
兀那上前親吻她的裙裾,不禁熱淚盈眶。
「哭什麼呢?兀那。」夜輝舉起滿是縐褶的手,撫著她的頭髮,「我受的和慕德先知相彷彿。若是要哭,哭到眼睛瞎都有呢,何必感傷?」
但是兀那卻很明白,夜輝受創比慕德嚴重多了。慕德雖然受巴列斯所侵,但是巴列斯不知道為什麼,很欣賞慕德,所以懷柔許多,讓慕德有時間有機會漸漸磨練出抗性。
但是侵襲夜輝的惡魔或許害怕暗精靈君主的高強法力,所以使用的手段兇殘惡毒,使用病魔摧殘她的健康,然後趁虛而入,手段非常強暴。
夜輝雖然強行禁錮了入侵的惡魔,但是付出代價非常慘重。
只見原本明朗如夏夜的夜輝,陰沈憂鬱的坐在織機前,久久沒有動彈。她垂首一會兒,「我自視聰明智慧,卻不如身為人類的慕德先知了。」
「夜輝君主!」
夜輝擺手制止了兀那,「趁我此時神智清明,趕緊把後事交代交代。我和惡魔算是兩敗俱傷…我也不知道能關他多久。從今日起,我將會把自己關在寢宮,再也不出這個門。國事會交給長老們…從此王位雖然我佔著,卻是名存實亡了…」
「因為『王座上沒有君主』嗎?」慕德脫口而出。
「先知,你說得是。」夜輝靜了會兒,神情更陰鬱,「我還能拖幾年就算幾年,我卡在這裡,皇儲暫保無事。是我輕敵了…我自認於魔族認識甚深,又過度關心『黑暗時代』的事情,這才在召喚時受了反噬。若不是這樣…說不定還可以拖些時候。只是現在說這些也沒有用。
「聽我說,黑暗時代是寫在命運裡的事情,誰也沒法子。所有在王座上的君主都將讓惡魔吞噬,所有的秩序都將被破壞。暗精靈和銀白精靈雖然體質特殊,可以抵抗一時,卻也只是延時候罷了。我會將所有族民遷回,就只是我的一點私心,不忍見我族毀滅於這個時代…這些天殺的惡魔!…」
她的臉孔扭曲起來,雙手緊緊的抓住膝上的裙子,像是在忍受著莫大的痛苦。慕德按住她的肩膀,「君主,萬萬不可動怒。妳…任何負面情緒最好不要有。」
夜輝顫抖了好一會兒,漸漸緩過氣來,樣子非常疲倦。「…什麼負面情緒都沒有,豈不是成了活死人?」
慕德讓她這話戳了心,好一會兒沒說話,「…我當活死人已經很久了。」
大家都沈默了下來,窒息的寂靜哀戚的充塞著。
「也不用太憂心,」良久,夜輝終於開了口,「說不定我能降伏這惡魔,像慕德先知一般也未可知。」雖然她知道這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深深吸口氣,「象牙塔也出了事情,大魔導士發狂自殺了。想來也是受了惡魔的侵襲…人類更不用提了,我猜最近就會戰禍頻仍。其他種族我不深知,但是大約也逃不過。」
夜輝淒然起來,她深愛族民,才會用了這樣消極的方法。但是他們逃不逃得了此劫?「兀那,妳若想回報我,就請回妳的家鄉吧。妳族裡的族長大約也不太妙…而且,若是情報無誤,你們將是抵禦惡魔大軍的第一線。」
兀那霍然站起,「…我的家鄉?」
「是。」夜輝感覺非常疲倦,她和禁止她開口的惡魔相抗衡,一字一句都是搶來的,「火神鎮壓著黑暗封印。據說創世之時,火神慷慨就義,用死亡掩上了地獄的門。你們族長若是還能夠撐下去,或許可以將這個時代延遲些。若是撐不下去…」
「我會撐下去。」兀那呆了呆,繼之激憤,「我要回鄉!」
夜輝又沈默更久,掙扎著想再說話。好一會兒才開口,聲音卻那樣的虛弱,「…我國境內有伏流。妳搭船去、去…」她突然不能控制的狂笑,「妳這醜女、賴蛤蟆似的笨蛋!還不快給我滾出去!」
她拼命顫抖,拿起梭子瘋狂的在織機上紡織,狂亂的織了幾行,才漸漸平靜下來。「對不起,剛剛是…」
「我懂。」兀那深深的難過了,夜輝和惡魔抗爭得很不樂觀。
夜輝喘了喘,「傳長老進來,我讓他們送你們走。伏流可以到古魯丁港…會有人送你們渡海。」
她一面紡織,一面囑咐了諸長老。長老們垂首伏聽,難得有表情的臉龐充滿傷痛。夜輝身為君主已經兩百多年,向來慈悲溫和,現在卻遭受了這樣的厄運。雖然知道不能怪這兩個異族客,但還是滿心怨懟。
即使覺得是這兩人引來災禍,但是夜輝的命令,他們還是遵守了。調來族裡最精良的水手,好在洶湧的伏流中可以將他們平安送達。
夜輝的寢宮已經蓋起堅固的鐵柵欄──這也是夜輝的命令。她將孤獨的關在柵欄之後,夜夜靠著紡織,與惡魔抗衡到失常發瘋為止。
想到她的命運,兀那傷痛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眨著眼看著遙遠皇宮的燈火,只能睜大眼睛,不讓自己落淚。
遙遠的寢宮,夜輝默默的站在有著粗大柵欄的窗前,咒文纏繞,她連伸出手都不能。但是她遙望著漁火,輕輕的祈禱著。
她還能擁有多少清醒的時候?
輕輕的撫了撫鏡子,鏡面像是水紋般波動。等平靜下來時,銀白精靈的君王和她默默相對。
就像慕德失去視力,她失去了語言,無法說話。但是銀白精靈君主和她之間,無須語言,可以以心交談。
「我親愛的朋友,」銀白精靈君主悲哀起來,「妳不該迎接災禍到家裡來。」
「雪耀,」她默默的回答,「這災難並非任何人可以帶來的。你我將族人帶離塵世,未必可以躲避黑暗時代。」
「妳看看妳的樣子!」雪耀君主深深悲痛,「妳成為一個囚徒了!」
「你呢?你不早就是囚徒了?」夜輝質問著,「你敢離開世界樹嗎?你從很久以前,就只敢待在世界樹的清靜咒力下。幫助我,雪耀。你我為了族民,甘願被囚。但早晚會被邪惡所侵…請幫我保有一絲希望,讓我可以含笑的走向瘋狂的末日。」
「你怎知道這是希望?」雪耀君主反問,「若不是他們成為一種因由,這世界的黑暗如何開始?」
「你怎麼不說,為何魔族視他們為眼中釘?」夜輝悲哀的笑笑,「看看我,最了解黑暗和死亡的暗精靈君主,擁有多少高深的法力。你仔細看看我!當惡魔侵襲時,我居然只能臣服到失去聲音,即將失去神智。連象牙塔的大魔導士都不能倖免於難…但是那個人類先知、女霸主,卻和惡魔多次抗衡,依舊保有自我。我只能將賭注下在他們身上…幫助我!我的朋友。若你還記得一些過往的情誼…就算不為你的族民,也為這世界保留一點希望!」
雪耀沈默了很久,充滿感情的看著夜輝臉上的皺紋。他們之所以一直都單身,寧可立兄弟的子女為王儲…就是為了這段禁忌的情感。可以相戀,卻不能結合。種族之間的通婚被視為背德,混血子女飽受輕視欺凌。
為了這段少年時的瘋狂愛戀,他們捨棄了婚姻,終生遙遠相對。
他不忍心,不忍心拒絕夜輝垂危時的懇求。「…我明白了。」他慢慢的說,「我將派我族最精良的勇士去引渡他們。」
夜輝欣慰的笑了笑,臉孔又抽搐起來。她將臉別開,不想讓雪耀知道她的痛苦。若不是她的族民不擅航海,她不會去央求雪耀。
讓終身相戀的悲戀情人看見她的老態,實在是太難以忍受了。
「…永別了,我親愛的人。」她淒涼的一笑,「希望來生可以成為同族之人。」
鏡影模糊,水紋平息,就這樣斷了音訊。
雪耀只覺得心裡被剜了個大洞,淒冷的風不住狂嘯的吹過。他在波光粼粼的世界樹下垂首,痛苦的追憶過往美好的戀情。
「雪耀?」非常年輕的暗精靈少女笑吟吟的坐在世界樹下,水波蕩漾著她美麗的倩影,「跟我的名字是一對兒呢。我叫夜輝。」
那時是多麼的年輕,多麼的甜美。
就算會引起戰爭,他也會…也會完成夜輝最後的心願吧。
「羅伊,」他喚著自己新立的王儲,「你熟悉古魯丁領地,調遣我們的子弟,去護送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