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開春了。
桃源縣習於二月搶在春耕前邀春酒,意外的,最受歡迎的是唐勤書。大概是鄉紳相邀,女眷也喜歡她。她幾乎都只參加女眷的宴,這樣還有些應接不暇。
這天在後衙門口遇見,顏謹容看著唐勤書,覺得似乎有點怪怪的,卻說不出哪裡奇怪。
「顏家表哥喝春酒去?」唐勤書向他打招呼。
「是,李員外邀縣尊順便也邀了我和朱縣丞。表弟也去李家?」
唐勤書笑著點頭,頭上的碧璽步搖微晃。
…終於發現什麼地方怪怪的了。雖然不是第一次看她穿女裝,卻是頭回近距離觀察。
果然是表妹才對。終究有著細長的眉,漂亮狹長的鳳眼,淡施脂粉,粉桃腮。穿著漂亮的緋紅夾纈罩袍,內襯粉白直裾,露出一點點彩羽鸚哥鞋。頸懸纓絡,金鑲玉臂釧有些大,放下手就溜到玉白的掌腕間。
怎麼有這樣的人,宜男宜女。穿著吏袍皂靴英氣勃勃,穿著女服溫婉如淑女。
「妳是不是忘了…」顏謹容指了指自己的耳垂。
唐勤書摸了摸,「我戴了。」
顏謹容有些不滿,「妳是說那只有米粒大的耳釘?那不當耳環好不?不正式。」
唐勤書只賞了他一個白眼就準備走人。
「妳等等!」顏謹容驚駭,「妳就這樣走過去?穿這麼一身?」
她終於失去耐性,「顏家表哥!這裡是桃源縣不是京城!」走小半刻就到了,這裡人人這麼走。她連騎馬都懶好不?雖然她會側鞍而騎,但是麻煩透頂。
顏謹容卻說什麼都不肯。這太奇怪了。他知道這是桃源縣,窮鄉僻壤。但是姑娘家穿得漂漂亮亮的去赴宴,哪怕只隔一條街都該乘車坐轎…姑娘家必須嬌養!
打扮得像姑娘就必須要有姑娘的待遇。他的姊妹如此,唐表弟…表妹也該如此。
最後顏謹容硬去附近的米店借了驢車,執意要送唐勤書。她後來非常後悔,因為顏家表哥很明顯的不善駕車…也可能是不善趕驢車,一路擦撞,最後差點撞上李府的牆。
她覺得自己走路去都不會這麼狼狽--只要路上沒有顏家表哥趕驢車就會非常安全。
張口想毒舌諷刺一番,可是顏謹容卻肅顏掀了車簾,不但安放了車凳,還擔心的伸手給她扶。
…驢車真的很矮,用不著車凳,更不用人扶。
她不肯承認心酸軟了一下。眼眶也沒有熱辣,一定是向著春陽,被亮扎了眼,絕對不是想哭。
我一點都不嬌氣。唐勤書對自己說。我也沒有很感動,沒有因為被人愛護就感動。我是獨立自主的女吏,朝廷命官,不需要別人照顧,更不需要別人把我看成姑娘。
她拎著裙子就要下車,顏謹容卻有些緊張的托了她的手肘一把。
「等我一起走啊。」顏謹容囑咐,「驢車不難嘛,是我想得太複雜。回程會很順的。」
唐勤書悶悶的回,「我自己走回去就可以。」
「不行。」顏謹容斷然拒絕,「我…我不會讓謹秀徒步走回家,當然也不會讓妳自己走回去。」
發覺自己口氣有點兇,顏謹容訕然,「那個,謹秀…妳還記得嗎?我妹子。雖然很少去唐家,可妳跟姊妹一起來我家時,應該也見過吧…」
「…嗯。」
謹秀好像還大她幾個月。這時候他才發現身邊的少女過了年才十七歲。時下盛行晚婚,二十初成親的大有人在。他的親妹子已經定了親,後年出嫁。他出京的時候妹子還一團孩氣撲蝶逗狗,唐家表妹卻已經飽受風霜。
不知道為什麼,他難受起來。
放柔了聲,「女眷席上的酒通常都是甜的,但是後勁大,別喝多了。晚點哥哥…表哥送妳回家。」
我好想哥哥。唐勤書覺得眼睛熱辣辣的。哥哥也總是這樣囑咐我,一次次不厭其煩。
深深吸了口氣,她點點頭,勉強的笑了笑,就轉身進去了。
宴席中她有些心不在焉,但表現得應該還好。畢竟她一直是個淡定從容,嫻靜寡言的女吏。世家的教養已經刻入骨血,就算情緒不對也能表現出最好的風儀。
李夫人很羨慕,一直叫她的女兒們多學學,這個時候,只要謙虛就可以了。
但是她的感懷卻只維持到顏謹容被攙扶出來,囑咐她別喝多的顏家表哥,把自己喝成醉貓一隻。
幸好小乙尋來了,不然她真的得穿這一身錦緞趕驢車。
喝醉的顏謹容倒是很乖,蜷在角落熟睡,嘴角噙著一點委屈。
「小的就知道,」小乙笑了起來,「縣尊就這點毛病,喜歡給人灌酒。說要陪公子來,公子偏偏不肯,幸好我尋來了。」
不知道是氣極反而覺得好笑還是怎樣,唐勤書笑著搖搖頭。
「小乙,你若跟你家公子合得來,我跟縣尊討要你吧?」
小乙笑得很清亮,「公子人好,服侍他是小的福氣。可老娘還在大人那兒,總不能帶來一起讓公子白養著…老娘已經幹不了什麼活。」
安靜了一下,唐勤書噗嗤一聲,「也對。表哥養自己都快養不活了。」
到了後衙,小乙把醉昏的顏謹容背回去,唐勤書也回到自己院子,進屋換下華貴的女裝。
果然換上短衫,心靈的軟弱就會遠去。
顏謹容睡醒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只覺得頭痛欲裂,但一點胃口都沒有。
小乙已經回去了。畢竟是跟縣令大人借的,傍晚就回家。而且小乙還有個眼睛幾乎看不見的老母要照顧。
真安靜。只有我一個人。
「醒了?」
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差點把他嚇得掉下炕。
穿著一身清爽短衫的唐勤書點起油燈,梳起的髻包著書生巾,似笑非笑的。
她當然不會告訴顏家表哥是故意的,他受了驚嚇的臉孔真的很有趣。
「喝點醒酒湯吧。」她站起來,「還在爐上熱著。」
顏謹容漂亮的眉頭立刻蹙起來,看起來委屈得不得了。「…我不喜歡那種味道。」
醒酒湯其實就是醋湯,難喝得讓人淚下。宿醉和醒酒湯,他寧可選宿醉。
「除了冰糖豆腐,你吃過我做的菜哪個不好吃?」這時候的唐勤書,有種睥睨江山的自傲。
那是一碗酸辣湯。切得細細的木耳和同樣切細的豆腐,用了陳醋和胡椒,勾芡又勻了蛋花。光聞到味道,鼻塞立刻通暢了,酸、辣、鮮,喝完不是胃舒緩了而已,連頭痛都舒緩了。
果然連醒酒湯都非常棒。表弟是應該驕傲,而且可以更驕傲。
他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立刻將剛拿到手不久的全部薪餉,全部遞給唐勤書。「表弟,不能讓妳一直貼補我吃飯,那成什麼樣子?來,收著吧。」
十兩銀子。開什麼玩笑啊?這是顏主簿整個月的薪餉。
「不過是多雙筷子。」唐勤書拒絕。
最後推來推去,唐勤書火了,「表哥,我沒辦法用這些銀子包你食衣住行。」
別鬧了,鮮衣怒馬的京城貴公子生活…十兩銀子可能只夠打賞下人。
「衣服吧,去年都做遍了,我又沒再長個子,再穿一年也沒什麼。住官衙又不要錢。官家還替我養著馬呢,沒問題…」
唐勤書瞅了他好一會兒,非常冷靜的戳破他的藉口,「行了。沒辦法用薪餉養活自己就直說咩。」從中遞了二兩銀子給他,「身上帶一點錢。沒有了管我拿…但得說明要做啥,我會獨開一本帳。」
等隔天送柴的人來了,原本借用的小乙,暫時從縣令大人那兒雇用過來,並且雇了一個大娘來收拾屋子漿洗衣服,突然一切都井井有條。
柴陸續送來,並且開始晾乾,他終於活出個人樣…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已經被唐家表弟非常隱諱高明的鄙視得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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