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官相護 之二十一

糾結和驚嚇,也是需要時間的。還沒能慌亂多久,臘月前結算又要了人命了。

唐書辦不須提,一起頭就被歸到戶曹去賣命。這年秋天顏主簿能安然的在縣衙坐鎮當然不是為了別的,而是年底結算得乖乖奉獻他那卓越的算帳能力。

於是整個縣衙再次陷入綠豆幾何折糧幾何又折銀幾何的悲慘歲月。


比起前年可怕的大豐年,這年也就收穫平平,理論上不會太辛苦。可今年就是個多事年,入冬不要錢的飄大雪,結果好了,雪災了,縣衙都被雪壓塌了幾間棚子,民間的災害更是不可計算。

戶曹以外的,幾乎傾巢而出。沒法兒,在慕容掌櫃手底下討生活苦啊。天然災害吧,文昭帝不會說什麼,但是沒有救濟行動,那就很有什麼…因為濟災不力被送去長白山伐木或海南島過漁獵生活的官吏真的很不少。

於是整個縣衙忙亂得不成樣子,奔進奔出。但這種凍死人的天,一凍一暖,又聲嘶力竭滿身大汗的救災,倒是處置得當沒有傷太多百姓,但是整縣衙官吏開始了時疫(流行性感冒),一來二去,整個縣衙都染上了,咳嗽噴嚏聲此起彼落,卻不敢鬆懈的抱病從公,直把縣醫折騰的夠嗆。

押糧官都臉色鐵青邊咳邊上路,縣衙裡的官吏也陸陸續續的躺下,只有少數身強體壯的還能撐著辦公。

說來奇怪,顏主簿居然是劃在身強體壯那堆,反而是被戲稱為表弟的唐勤書倒了。

顏謹容摸不著頭緒,唐勤書卻是有苦說不出,只能默然。這波時疫來勢兇猛,原本她應該能扛過…誰知道大姨媽來訪,正是身體最虛弱的時候,於是躬逢其盛。

起初她也沒當回事,就是喝了幾天縣醫的藥,不過微微有點發燒,嗓子有些疼罷了。結算和濟災事務壓著,她憋著一口心氣還不覺得,等事情都落定了,這口心氣鬆了,還想著要做飯時,蹲下去燒火,想起身時眼前一黑,軟軟的溜到地上起不來了。

爬牆過來幫忙的顏謹容冒雪抱著一捆柴,看到倒在地上的唐勤書,差點驚走三魂七魄,滿懷的柴都灑了,奔過來叫喚著,只見唐勤書眼皮顫了顫,卻睜不開。

這時真沒想到什麼男女大防,只能將她一把抱起來往主屋走。發現她真的是…意外的輕,而且瘦。

「折騰什麼啊。」顏謹容一陣心酸,「女孩子家家瞎折騰什麼…好好養在家裡不好?叫妳表弟妳真以為自己是男子漢了?」

結果他還繞了一會兒才找到正房。這可能是不知道哪個官小姐的繡樓吧,灶房離小姐住的繡樓還有段距離,當中還有個花籬擋著,坦白說,爬牆過來吃飯這麼久,他還沒來過唐勤書的住處。

一看,更心酸。繡樓已經不算大了--跟顏唐兩府下人住的都比這堂皇--結果為了省柴,表弟還住在耳房,可能是下人上夜的小房間,就圖炕小不用費柴火。

整個屋子跟雪洞一樣,什麼擺設都沒有。炕上就一套折疊起來的素青被,窗下的桌子擺了一套粗瓷茶具,那桌子,只上了一道清漆,也斑駁了。

這過的是什麼日子。

「妳說妳圖什麼?」顏謹容抱怨,趕緊的展開被褥,趕緊讓唐勤書躺進被窩,忙著先把炕給燒起來。

這時候就感覺到身邊沒個下人有多不方便了。這個時間,小乙和黃嬸子都歸家了。現在他想去找個大夫,卻又不敢把表弟扔著。

急出一額汗,他看唐勤書面帶霞暈,摸了摸額頭,燙手。

定了定神,他開始回憶唐勤書最近用的是哪些藥。

還別說,他雖然把脈打死學不會,但醫理還是非常天賦異稟頗有些門道。至於幾張藥單過目不忘,只是小菜一碟。一路理順下來,也知道唐勤書沒什麼,就是時疫加上勞累過度,虛損了。

藥吧,還有。只是這個發熱,真的得降溫才行。

然後他就為難了。表弟終究不是真的表弟。是真的表弟還就簡單了。

他決定先去找黃嬸子…結果門一開他嗆了一口風雪,伸手不見五指,狂風大作,雪珠子砸得眼睛都睜不開。

連去灶房找藥爐子都差點摸不著路,這要怎麼出門才好。

坐在燒得迷迷糊糊的唐勤書旁邊看著藥爐,顏謹容真是發愁。站起來轉了兩圈,一咬牙,這也沒辦法,終歸他絕對不會說出去,傷了表弟…表妹的閨譽。

比起閨譽來說,命總是比較重要的。

他有點笨拙的拿起布巾擰乾了,幫唐勤書擦拭著臉,手心。手有繭也認了,這臉都被風吹得粗了,怎麼這麼遭罪啊。也不拿點膏子擦擦…沒有也不知道問一聲,表哥有啊。

擦到下顎,遲疑了一下,他還是乍著膽子擦脖子和後頸,可憐都是冷汗。

其實他手心也都是冷汗,而且非常緊張。他到現在也快二十了,從來沒有跟女人親近過。從小他滿心裡都是崔賢,哪怕他對哪個丫頭軟聲說句話都能跟他鬧半天,他也就對任何女子都敬而遠之,甚至傳出不好聽的傳言。

崔賢希望一生一世一雙人,那也沒什麼辦不到的。誰讓他滿心都是她呢。

倉皇出京,桃源縣真的太偏遠,青樓的檔次也太可怕,即使崔賢讓他傷透心,他也不至於在這種貨色身上賠掉自己的清白。

但他畢竟是血氣方剛的青少年,和女孩子這麼親近難免會臉紅心跳,有些遐想。覺得很不應該,卻沒辦法控制。

只是他發現「表弟畢竟是柔軟的表妹」這樣的綺思卻在他擦拭到後頸的時候灰飛煙滅。

在頭髮裡,有條很長的疤,就在後腦勺。

他的指尖顫抖了。

仔細想想,一個只有十四五歲的少女,孤獨的去山縫子當女吏,哪裡會只有履歷上的幾行艱險。

被傷成這樣的時候,她一定很害怕,很無助吧。

唐勤書動了動,眉頭緊緊的蹙起來。

俯瞰著她的臉,顏謹容覺得自己的心猛猛的抽了抽,又疼得沒一處好。

最後他將唐勤書喚醒,她的眼神脆弱而水潤,很安靜的看著他。發熱病弱抽掉了她的武裝,就這樣平靜得令人悲傷的看著他。

這樣脆弱。好像不認識他。

「沒事。」顏謹容放輕了聲音,「喝一點米湯,然後吃藥好嗎?」

唐勤書覺得自己還在做夢,腦袋很不明白。她盯著顏謹容好一會兒,才認出是顏家表哥,但不太懂他說什麼。

她很想說,這米湯燒糊了。但是表哥的表情太悲傷,腦袋又痛得渾沌,所以她一勺一勺的喝下去。

藥熬太久了,好苦。但她也迷迷糊糊的喝下去。

一切都如在夢中。

顏家表哥的眼神很溫柔、關切,而且…似乎很傷心。

是不是因為我病了?

「我不要緊。」為什麼聲音這麼嘶啞?

顏家表哥似乎更傷心了。他伸出手…輕輕的摸著她的頭,說。

「不要怕,不要怕。」

她很想說我不怕,但心裡一酸,眼淚卻不知道為什麼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