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沒多久,小招就不來了。換了一個冷冰冰的女人。她也很溫柔,但讓我看到的卻是很奇怪的蛇髮仕女。
我忐忑的織出來,皇爺沈默了好一會兒,「阿女。」他輕聲,扶著我的臉,「這幅不能給人看到。妳想想美麗的風景…我想看。」
他鋒利的感覺鈍了。
「小招呢?」
一根指頭按在我唇上,皇爺低聲,「不要問。」
我沒問下去,開始織著一幅一幅的山水,在心底湧現的。這樣似乎讓皇爺開心,有時候他會念一段書,解釋給我聽,要我織出來。
「沒想到雨師妾長這個樣子啊?」他難得的笑起來。
「看到的就這樣。」我咕噥著。
他留在寢宮的時間越來越多,最後足不出戶。銳利的氣越來越鈍,蒙上沈重的憂鬱和恐懼、憤怒。
我什麼都看不到,但做夢時常常夢到我睡在蛇窟,抱著一頭大老虎,靠一部織機擋住千萬條毒蛇,汗出如漿。
但毒蛇越來越多。
終於有一天,好多人衝進來,數不清多少手抓著我,我覺得那是一條條的蛇,忍不住尖叫。
皇爺將我搶下來,「夠了吧?還不夠嗎?我終生都不能離開王府了,從人一概遣散,連個小小的織女也不留給我嗎?她還是個瞎子!去對皇上說,別趕盡殺絕了!」
那些人散去,但我找不到我的梭子。
皇爺撿給我,要我坐好別動,幫我往臉上抹一些什麼,涼涼的。「…妳的臉被抓破了。」
「我織布的時候就不痛了。」我忐忑的將梭子抱在懷裡,不斷摩挲,好怕失去這個。
「…妳織吧。」他扶我到織機,我抖著起機杼,又急又快的織著。那夜他沒睡,看我織了一夜。
看著我織的蛇窟圖,他苦笑一聲,「織得好。」
每隔幾年,我們就要搬家。但不管搬去什麼地方,皇爺都帶著我,和我的織機。搬去的地方腐朽的木頭味和塵土味越來越重,直到睡覺的地方都有蜘蛛網。
「阿女,」皇爺銳利的氣已經蕩然無存,只剩下頹唐,像是快病死的大老虎。「皇帝很喜歡妳的手藝,妳要去嗎?」
「不要。」我低頭織布,「我要在這裡。去別的地方我不織。」
我在他身邊織了幾年布?其實我不記得。我記得每幾年就有人來搶,皇爺都會發怒大叫,怒吼的聲音有些過去的影子。
「我再織就好了。」我低聲說。
他想看什麼,我就織給他看就好了。我知道他想看什麼,我看得到。
一直到他病亡之前,我都在為他織布。他彌留時,只有我在身邊。我織了初見面時的山嘯圖給他。
「…還是會被搶走。」他苦笑。
「搶不走。」我說,「我燒。」
他大笑,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笑聲才停。這個時候,我才敢把臉貼在他胸口,流下不應該的淚。
摸索了好一會兒,我才摸到油燈,推倒。
跟我好多年的織刀,皇爺一直幫我磨得很利,刀刃都有點內凹了。我將刀送入咽喉。
我不要再幫別人織布了。我不要。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只剩下我,好安靜。
皇爺什麼時候會回來呢?
我懷裡的梭子還在,我的織機也還在。每天晚上,我投梭輪織,等著皇爺回來。今天晚上等不到,就明天晚上。明天等不到,就後天。
織著他一生一生的幸福美滿,我在想,等不到也沒關係。他過得很好。
***
他早就聽說這小區有屋子不乾淨,但沒想到會親眼目睹。
每天晚上,空無一人的房間,就會有軋軋的織杼聲,牆上有著女人織布的影子。
「妳要織到什麼時候啊?」他對這個不付錢的室友非常頭痛,「妳要等的人早就不在了。」
她沒停手,像是什麼都聽不到,不斷的投梭轉織。
沒來由的,他突然非常生氣,照著影子最可能的方向推她,「我說夠了!」他撈到一把衣袖。
朦朦朧朧的,她浮現蒼白枯瘦的臉頰,浮著若有似無的笑容。「皇爺,夠了嗎?」
「…阿女。」他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吐出這兩個字,突然被傷痛猛然的擊入心胸。
她溫柔而安心的笑著,緩緩的消失蹤影,只有古舊的梭子滾在地上,之後再也沒有出現。
但他無法解釋的喊了又喊,並且淚流滿面。
只有擱在窗台的梭子映著月華,無言的訴說著一個古老而蒼白的、織女的一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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