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族 第三章

第三章

興致勃勃的花精做了許多華服,有歌后的指導,花精的手藝可以說天下獨步了。但是面對這麼多美麗而華貴的衣服,極翠卻皺緊了眉。

在艱困的戰鬥裡頭打滾過來,這些華服真的是累贅中的累贅。有的充滿飄帶,有的裙裾委地兩尺之長。上馬不便也就罷了,恐怕對戰時都可能被自己的薄紗披風扼死。

坦白講,沒有半點實用性。

選了半天,她還是決定穿那件最樸實的白洋裝。

看她選來選去,居然選了一點花樣裝飾都沒有的衣服,花精的臉垮了下來,「我的小姐,我做了這麼多衣服,你就挑那件家居服?」她沮喪的幾乎凋謝,「?我求求妳好不好?那套繡小藍花的也很不錯啊!同樣也是白底的…」


看看那件飄逸悠長的薄紗圍巾(想自殺披這條就對了)、裙擺長到騎馬可以委地的小禮服,極翠嘆了口氣,「這件就夠累贅了,那件就免了吧。」饒是式樣最簡單的白洋裝,依舊有著寬闊的蝴蝶袖,她不嫌抽劍不方便已經是最大的忍讓了。

花精哭喪著臉幫極翠穿衣服,可憐見,都十五歲了,連女裝都不會穿。舒緩的水袖,繫著柔軟的綢帶,裙長只到大腿一半。花精硬把她散在背上的長髮梳起來,結了兩個俏皮的髻。

極翠簡直不認識鏡裡嬌怯楚然的少女是自己。

「…好怪。」

她評語讓花精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妳到底是不是女人呀~~」

哭什麼?真是…如果不是母親這樣欣喜的看著她,她早就把髮髻拆了,穿她的獵人服去祭典。

「夫人說…」花精還在啜泣,「叫妳好好玩,不用急著回來…嗚…」

極翠給母親一個粲然的微笑,卻在花精的腦門敲了一下。

「夫人妳看妳看…嗚~公主又欺負我…」花精忙著滾到夫人的懷裡撒嬌。

真受不了!當初應該讓重華吃了她才對。

她紅著臉走出歌殿,狐鬼看到她,像是中了定身法。向來冷淡自持的狐妖,居然紅了臉。

「看什麼?」她霜冷了眸子。

「…妳很美。」他不大自然的轉開頭。

這反而讓極翠尷尬起來,早熟的外表崩裂,摀著嘴,臉孔泛著微微的紅,「…謝謝。」

「…那個男人,妳應該殺掉他。」少言的狐鬼,突然冒出這句話。

「恩利斯?」極翠挑挑眉,「或許。但是救都救了…」

「他會帶來無窮的災禍。說不定連這裡的一切都毀了。」狐鬼美麗的眼睛望著她,異常嚴肅。

「那就讓他毀吧。」她滿臉不在乎。

狐鬼望著她,夢兆讓他不安了好幾天。他知道是預知夢,但是他卻無法將夢境看清楚。一定自己也身在未來,並且有強大的干預擾亂他的預知。

唯一看得清楚的,是熾熱的火焰,和拿著劍的那個王子。

「妳要去哪裡?我也去。」他和往日的寡言不同,上前一步。

「我只是去遐邇村的祭典。」有些訝異他不尋常的緊張,「狐鬼,母親需要你的保護。貍鬼太野,我不放心…」

「那隻是眷族的恥辱。」他的目光一冷,「答應我,如果妳要遠行,一定要讓我跟隨。我發誓效忠妳到死,妳也答應把屍身賞給我了。」

今天的狐鬼實在很不尋常。她也嚴肅的凝視著狐鬼。

直到現在,她也不清楚自己怎麼收服這個好幾千年道行的狐妖。他全身漆黑,毛尖帶著一點銀白,像是全身蒙著雪。眼神銳利的可以支解人,在雲夢大澤,他被當成神明一樣膜拜,即使這個喜怒無常的「神」需要活人祭祀。

和他戰鬥非常艱苦。即使有翡翠眼的幫助,還是勉強打了個平手。他卻突然平靜的收爪,翻轉著咽喉,倒在極翠的膝上,要求跟她立下血誓。

唯一的條件是,極翠死後,屍體要賞給他。

狐鬼接受了她毫無創意的命名,幻化成清麗無雙的少年,默默的替她守門。從不多言,只是默默的等她回來。

她不了解。但是妖魔雖然殘酷無情,卻非常純真。他嚴守著血誓,對於所有想要加害她的入侵者,殘忍的令人心驚。

王宮通往歌殿的小徑長滿雜草,兩旁掛滿了白骨和屍首,都是失敗的刺客。有人類,當然也有妖魔。

極翠信任他。如果她還能信任誰,她也只信任狐鬼和花精,貍鬼也還算可以。

「雖然我沒打算遠行,」她溫柔的一笑,「我答應你。你還要拿走我的屍首不是?」

望著她的背影,狐鬼靜靜的在台階上坐下來。人類的壽命何其短暫,但是妳的屍首,將是我最後的紀念。他微微笑,誰也別想跟我搶。




***

極翠踏入祭典所在,喧鬧的祭典突然安靜下來。即使她裝束改變,那個無情誅殺韓流怪物的少女,卻在村民心裡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

有驚懼,有恐怖,但是也有感激和崇敬。

「姊姊!」天真的小女孩大叫,「是幫爸爸報仇的姊姊!」大約七八歲大的小女孩跑了過來,滿手的花本來是要獻給登台的姑娘,「姊姊!妳來了?萱姊姊也要唱歌了,來…是殺掉怪物的姊姊喔!」

極翠有點不自然,卻只是微微笑。

沈默的會場突然熱絡了起來,胖胖的村長喘著氣快跑過來,「啊…公主殿下大駕光臨…」他沒有親吻極翠的裙裾,卻親吻極翠足邊的土地,這是亞里斯人參拜祭司的最崇高禮節,連國王都不能享有,「這邊請…您的恩惠…」

她尷尬極了,「…我沒有封號,只是王女極翠。老村長,請起。我只是來聽歌的。」

村長狼狽的跳起來,「聽歌?是!今天正好是獻歌給花神的大日子呢!極翠王女,這裡請…」他必恭必敬的將極翠迎到他的座位,不等他吩咐,感激的村民紛紛獻上他們最精美的食物和瓜果,葡萄酒和果汁,寬大的桌子馬上讓食物淹沒了,放不下的還堆到旁邊好幾桌,女孩子們紛紛來獻花,她轉眼像是埋沒在花叢裡般。

這些人…她真正的笑了起來,村裡的男孩子都臉紅了,他們幾乎無法把眼睛從艷光照人的極翠身上移開。好幾個人站起來,臨時報名了獻歌。卻不是要獻給春神,是準備獻給那位笑靨賽花,卻能誅滅怪物的王女。

極翠卻不曾發現那些熾熱愛慕的眼光。她的生活太艱苦,只懂得敵意和非敵意。她知道所在的村人都沒有敵意,這讓她很愉快。她只顧著注視台上歌唱的人,仔細的記下來。偶爾問問身邊的小女孩歌目,有時聽到好聽的歌,她冷冷的臉會勾起欣喜的笑。

見她如此喜悅,台上獻歌的人更賣力,除了獻給春神,也獻給這位誅魔王女。

說起來…不是歌韻怎樣的動人,也不是歌詞怎樣的典雅。只是這些窮困樸直的人,唱出來的歌,有種東西讓她心裡起了共鳴。

像是母親溫暖的手,像是重華厚實的懷抱。像是嘩笑著穿越山林的小溪,像是舒緩的從藍天滑過的白雲。

他們很弱,只能靠村裡駐蹕的魔法師和自衛隊才能減輕怪物侵襲的傷亡,他們很窮,總是受著水源不足的苦楚。

但是他們唱歌。頑強而愉悅的唱歌。就跟自己一樣。

等選出最好的歌者以後,那位胖姑娘漲得滿臉通紅,哭著接受了鍍銀的皇冠,極翠被她溫厚的歌聲感動,把髮髻的珍珠拿下來,請村長送給她。

「王女!」村長興奮極了,「能不能請王女親手送她?」他顫著手指著台上的胖姑娘,「那是…那是我妹子的小女…請祝福她!請祝福她!」

我的手只會帶來殺戮呢…但是她的表情柔軟下來,默默的站起來,僵硬的把珍珠放在她的手心,「祝福妳。」聲音也是僵硬的。

歡呼聲把她嚇了一跳。她怔在台上,不知所措。看著這些歡欣鼓舞的人群,她震驚又有點高興,卻更想躲回家去。

「姊姊!唱歌!」無邪的小女孩笑著,「站在台上唱首歌給我們聽!」村民也跟著鼓譟,如雷的掌聲讓她僵了很久。

等她意識過來,已經開始唱「春之祭」了。「霜雪管轄的國度,萬物沈睡。 冬女王輕唱著死亡的歌,凝望著遙遠南方的瑰麗裙擺。

且住!且住!春神哪,莫驚醒我的居民。 長長的生需要短短的死安眠,妳莫驚擾這雪白冰鑄。 且讓我的居民安眠片刻。

驚醒的小溪凍結吧。 欲開的花苞凝霜吧。 你們的時刻尚未到來。」

她有點困擾的停下來,底下的歌詞知道,但是她不會唱。為什麼會選她只會半首的歌呢?她有點羞愧的想回家去。

突然,清亮的聲音拔高,洪亮的像是南風的吹拂。

「駕著開滿花卉的馬車,春神嘹亮的笑聲隨著瑰麗裙擺飄動。 春神唱著復甦的曲調,一個微笑就融蝕了冰封。

且去!且去!冬姊妹哪~時刻已經來臨。 長長的死需要短短的生復甦,妳且殮了雪白喪服。 叫醒一切吧!善與惡,光明與黑暗,精靈、妖魔,人類以及神族。 無限的生由無限的死堆砌,不當繼續熟睡到永恆。

結凍的小溪歡唱吧! 霜凝的花苞開放吧! 現在就是時刻,現在就是時刻!」

底下的村民歡呼,「現在就是時刻,現在就是時刻!」

抱著豎琴的男子笑咪咪,風塵僕僕的外表卻帶著洋溢的生氣,他向極翠頷首示意,她繼續唱下去:

「善與惡,光明與黑暗,精靈、妖魔,人類以及神族,通通醒來吧! 春神的手指溫柔碰觸,眾生都醒來吧! 歡欣吧!歌唱吧!跳舞吧! 禮讚春神!那渾沌的春神!」

村民像是瘋狂了一樣,點燃了春之祭典。這片狂歡中,她注視著陌生的男子,沒有敵意,卻默默警戒。

村中的姑娘推擠著,一面嚷著「使君!使君!」,一面愛慕的圍著陌生男子,他也滿臉笑意,一一跟姑娘們打招呼。

「王女,」村長覺得大大的有光,趕忙幫她介紹,「這是亞里斯最有名的吟唱詩人,使君先生。春之祭真是太成功了,王女和使君先生大駕光臨…春神一定很高興,今春一定會有雨水的!」

使君抱著豎琴,很有禮貌的作揖,「極翠王女,使君參見。」

極翠微微頷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緊張。或許是因為,他,什麼也不像。

他有著人的氣息和外形,卻沒有人的氣質。他沒有神族的高貴驕傲,也沒有妖魔兇殘鬼魅的感覺。若說是精靈…他混雜了太多情緒,和冰清玉潔的精靈不相似。

「嗨,不要緊張,王女。」使君很輕鬆的坐到她身邊,「夜神好嗎?監禁這麼多年,他的壽命也大大的折損了吧?」

他居然知道重華被監禁前的身分?!極翠警覺的把手挪到劍上。

「我不是說,不要緊張嗎?」風塵掩不住的俊逸臉龐輕笑著,「我是和平主義者,沒有武器,也沒有敵意。更不是妳的敵人。」

「『敵人』這兩個字,不會鏤刻在額頭讓我知道。」極翠終於開口了。

「說得好。」使君拍拍手,「憑這句話我就知道妳會長命百歲。讓我猜猜,妳現在最想要的,應該是拿下夜神的黃金桎梏吧?」

極翠眼神一轉,變得銳利非常,「你是誰?」




「我?我就是我呀!」他仍然輕鬆,「只是活得久一些,知道一些不該知道的事情。」他伸伸懶腰,取走極翠的酒杯就喝,「妳知道那個黃金桎梏怎麼來的?」他撥撥琴弦,「既然你請我喝酒,我就該善盡吟遊詩人的義務告訴妳,黃金桎梏的由來。」

「妳知道慕大陸的中心,有天柱之稱的『九疑山』吧?主峰有著滾滾的熔漿,大火永遠不熄滅。在那兒,有著古代神族的遺族…」

「古代神族在天神戰役就已經滅絕。」

「物種的滅絕沒有那麼容易。」他漫不經心的撥著豎琴,「再說,上神也需要古代神族的技藝。所以他留下矮人工匠,將他們遷居到九疑山,世代為神族打造兵器,當然也打造刑具。」

「你的意思是,或許矮人工匠有辦法幫我忙?他們會願意嗎?」她的聲音輕輕發顫。

「只是或許。你要知道…矮人工匠的脾氣古怪而無常。再說,他們幫的,也只是夜神的忙。妳要拋棄身為人平凡卻可貴的幸福,去幫一個解開桎梏壽算無窮無盡的神族?妳不會知道妳該付出些什麼,說不定矮人工匠看中妳的眼睛或靈魂,要求這個當報酬?」

「我願意,不管是什麼。」她猶豫了一下,「如果這個情報是正確的話。」沈默了一會兒,「我也有我的責任。再過幾年…」

「妳沒有幾年了。」使君苦澀的一笑,「小心外表高貴內裡腐爛的神族。雪白的翅膀卻包藏著醜惡的心。如果要啟程,就要快。妳的時間不是無窮無盡。」

「…謝謝你。」不管情報正不正確,起碼是個希望。

「謝我?為什麼?這不過是我的主人要我轉達的消息。」他站起來,看著忙著拋花給春神雕像的村民們,「春之祭永遠不會成功。」

什麼?她愣了一下。

「春神已死。她的精魄再維持也沒有幾年了。」使君望著春神雕像的臉龐,「時刻永遠不會到來。」

還來不及問,狂暴的豬吼已經隨著村民的驚叫揚起,絕跡好些時候的韓流又出現了。人臉,豬嘴,麒麟的身體,人手,腳像是牛的蹄子。

他們兇狂的衝進春之祭的會場,粗暴的傷人和掠奪。

當她看到親切的小女孩被韓流拖得一身是血,奇異的憤怒貫穿全身。

她一按劍,寬大的水袖讓她抽劍不便,她將袖角啣在嘴裡,揮劍砍向衝過來的韓流,轉手將小女孩拖離獠牙之下。

這片混亂中,自衛隊拿起刀劍,開始與力大無窮的韓流群戰鬥,慌張的年輕法師也喃喃念著咒語,將擠成一團的婦孺加以保護,連吟遊詩人都拿起豎琴,輕輕一彈,韓流居然被尖啞的厲聲嚇退。

他在模仿龍翠鳥的叫聲。

極翠猛然醒悟,抱著小女孩跳到台上,從懷中拿出橢圓形的水晶,呼喊著,「子嗣在此,遵我誓言。龍翠現形!」

戰鬥仍在持續中,向晚的西方出現了嘶啞尖銳的叫聲,低垂恍如垂天之雲,翠綠色的身影,有著龍的頭和鳥的身軀,張開翅膀宛如禿鷹,遮天敝地的龍翠鳥群,飛向韓流,啄出他們的眼珠,從耳朵吸取腦漿。

「拋下鐵器!快!龍翠鳥會攻擊拿鐵器的人!」她對著村民急急的呼喊,只有自衛隊拿著銀製劍,繼續撲殺還沒被龍翠鳥攻擊的韓流。

宛如地獄般的景象…韓流哭叫尖嘶,試著要擺脫天敵的糾纏。偏偏龍翠鳥對於偷蛋成狂,幾乎導致族群全滅的韓流,有著執拗的恨意,短短幾分鐘,幾乎所有的韓流全沒了眼珠,腦漿吸乾的倒在他們本來預備血洗的村莊裡,死狀甚為恐怖。

驚慌的村長發抖,發現龍翠鳥群在完成任務後,靜靜的停在村莊的屋頂樹上,密密麻麻,整個村莊映著夕陽,有著詭異翠綠金燦的光輝。

他顫著聲音,「王女…」

極翠將橢圓形的水晶高舉給龍翠鳥看過,嘎嘎的粗啞叫聲像是唱著勝利,轉瞬又飛走,連一隻都沒有留下。

「用天敵剋制,很聰明的做法呀。」使君微微的笑。

她不答言,審視著小女孩的傷勢。她已經昏迷,不停的發著囈語。

招手要村裡的魔法師過來,「你知道韓流咬傷要怎麼治?」

他還怔忪著,期期艾艾的說,「月…月見草…撫春花…金銀藤…」

「很好,你知道。趕緊去煮藥草。不管有沒有受傷,通通要喝草藥。受了韓流感染的傷口會發疫病,不要拖延。」

聽了極翠果斷的話,他猛然振作,「王女,我馬上去!」

「隊長!」她喊著自衛隊長,「敵人消失,趕緊送傷者醫治。」

隊長也點點頭,銜命去了。

老村長淚眼漣漣,「怎麼好?他們又來了,這怎麼好?若不是王女在這裡…他們下次又來,怎麼好呢?」

這不干我的事情,我已經超過我該關心的界限了。她想離開,卻讓昏迷的小女孩攢住衣角。

她的心底對陌生人流動著陌生的情感,雙腿沈重如斯,居然走不了。

「…村長,看著。」她拿出那顆橢圓的水晶,「這是龍翠鳥的蛋。將這個蛋放在村裡的鐘塔裡,銅鐘的下面,龍翠鳥就會保護這個村子不再受韓流侵犯。但是從此以後,就不能敲鐘,也不能進鐘塔。進去的人,一定會被龍翠鳥殺害。你能答應嗎?」

村長小心翼翼的接過蛋,「…當然沒問題!這樣就可以了嗎?」

「沒錯,這樣就可以了。」她鬆開小女孩的手,讓魔法師抱走了她。

「王女!」其他村的人跪下來求著,「不要只救遐邇村,也救救我們!」

她半晌不說話,看著剛剛唱歌取悅她的善良村民。她害怕這種軟弱的感覺,但是,她卻無法眼睜睜看著取悅過她的人被怪物吞噬。

「也把鐘塔讓給龍翠鳥吧。不許敲鐘,不能進鐘塔。雖然沒有龍翠鳥的蛋了…你們將白水晶放在銅鐘下,讓龍翠鳥知道你們的善意。」沈默了一會兒,「其實,韓流會侵犯村落,人類要負很大的責任。」

村民面面相覷。

「龍翠鳥會捕食家畜家禽,你們厭惡這些醜怪的鳥,所以建起鐘塔敲鐘嚇跑牠們。但是天敵消失,韓流就趁機侵犯村子掠奪與吃人。人類如果以為消除眼前的小災害能夠更富足,那就錯得太離譜了。大地是萬物和諧生存的所在,不要輕易毀滅其他物種,因為息息相關的人類說不定會因此蒙受更大更悲慘的傷害。」

一口氣對陌生人說了這麼多難聽的話,簡直是前所未有的。她有點尷尬的閉上嘴,粗魯的推開村民,就要離開。

村民反而拉住她的衣服,跪了一地,喃喃的不斷道謝。

她紅著臉擺擺手,轉身跑出村子。

使君饒有興味的看著她的背影。看來,傳言還是有誤的。聽說她冷血無情,就他看見的,不過是個不知道怎樣表達善意的小女孩而已。

「呵。她的身手真不錯。看起來,新的英雄傳說就要開始了,我得好好記下來才行。」他撥動琴弦,開始默默替她編織新的歌曲。

***

回到王宮,宮女侍從照例對她視若無睹,她也當他們不存在的過去了。

雖然不交談,她敏銳的耳力還是聽到了些片段,組合一下,不難知道恩利斯不但平安回國,恐怕有興兵的可能。

她不關心。

戰鬥向來是軍隊的事情,亞里斯的實力還不足以和艾景森對抗。亞里斯王的確準備多年,但是,還沒有真正的準備好。

這場戰鬥,他會輸的。

改朝換代又怎樣?農民照樣繳稅,王宮換另一批不義之人,一切都沒有什麼兩樣。她仍然照顧母親,愛著重華。

重華。大家都說她漂亮,她也想讓重華看一看。

第一次這樣遲疑的走向他,帶著羞怯。重華原在假寐,聽見她遲疑的足音,睜開眼睛,短短的停了一下呼吸。

她真美。髮絲或許有點散亂,白衣有點染塵。但是,只是一襲女裝,卻提醒他那個驚惶的小女孩,已經長大變成少女了。她的臉龐有著日晒後的淡金色,配著相同顏色的纖足與小手。她不肯穿上仕女的高跟鞋,只穿著涼鞋,交叉的帶子蜿蜒在纖然的小腿上,顯得這樣女性化。

她是美的。和歌姬那種嬌弱的楚楚不同,她健康活躍如向日葵,發散著生命的歌頌。

「不好看?」極翠不安的問,重華一句話也沒說,果然是很怪。

「太好看了。」他輕輕嘆息,「很快的,妳會擄獲許多男人的芳心。」

他的讚美讓她的臉如胭脂般緋紅,「我才不要別人。」心滿意足的跳進重華的懷裡,像是快樂的小麻雀跟他講了今天的經歷。

「一物降一物,妳處理的很好。只是,龍翠鳥不是妳馴服己用的嗎?怎麼輕而易舉的送了人?」一直擔心她與同類的互動太單薄,物種都是需要群體慰藉的生物,她只和不同物種的種族來往,孤寂得不到滿足,早晚身心的平衡會崩潰。

「…他們比我需要。」她不大自然的轉過頭,「而且他們唱歌給我聽。」輕輕咳了一聲,「不要提這個了。我今天學了好多歌,我學全了整首『春之祭』呢…」想到使君說的話,她凝視著重華,「…黃金桎梏是九疑山的矮人工匠打造的吧?」

重華警戒的皺緊眉頭,「是。但是妳怎麼知道的?」

「果然…使君說的是真的。」她的神情緩和下來,「我去求他們給我開桎梏的方法。」

「沒有那種方法!」重華厲聲,「不要自不量力的做能力不及的事情!」

她不服氣的想反駁,卻在重華的眼睛裡看到濃濃的擔憂。搖搖頭,「重華,我又沒說一定要去,或什麼時候要去。」她抱緊他,「我們不要為了還沒發生的事情吵架好不好?」她想珍惜和重華一起的每分每秒。

她知道自己一定會去的。

我知道她一定會去。重華轉念一想,只要歌姬還在,極翠就放不下。這個拖延…誰知道能拖延多久?說不定極翠就找到命定之人,真正的能夠保護她,充滿她的心胸。

她到底會放棄這種妄想。

雖然暫時放寬了心,卻覺得有種莫名的憂傷,讓他緊緊的擁抱住極翠,呼吸著她髮際淡淡的香氣。

「…那是個非常可怕的地方。」重華開口了,「沒有人類活著能從那裡回來,甚至神族都不能。」

極翠只是淡淡的一笑,沒有回答。

「想想妳的母親。」

這讓極翠的笑容消失,脆弱的表情讓人不忍。

他輕輕的鬆了一口氣,畢竟,極翠還是有著強大的牽絆,最少這牽絆不會讓她涉險。

卻沒想到命運女神總是獰笑,交錯著眾人的命運如亂線。

亞里斯得慕曆一九六年,極翠解救恩利斯王子的第二年,艾景森領兵攻進亞里斯王國,亞里斯王戰死。

臨死前一夜,他慘白著臉哀求極翠。此時兵臨城下,亞里斯王朝傾覆在即。

默默聽完了他的懇求,極翠笑了笑,「當然可以。多年前,你不也哀求過重華嗎?」

等亞里斯王的臉上出現光輝時,她笑得無邪可人,「你獻祭吧。這次我也跟重華一樣,要你的正后歌姬夫人。而且是,完完整整,有舌頭可以唱歌,有右手可以織布,健康如昔的歌姬。只要你答應我,我馬上讓艾景森退兵。」

亞里斯王的臉蒼白了,又復漲紅,「妳…妳膽敢這樣跟父王說話?!」

「我當然不敢。」她扭曲了一下嘴唇,「條件不足,我不出手罷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直到亞里斯王力竭戰死,她一直坐在王宮城牆觀看,津津有味的啃著蘋果。

一切都沒有改變。極翠這麼認為。她不能殺死害慘母親的生父,但終究有人替她手刃了痛恨終生的仇敵,心裡有著說不出有多痛快。

但是這樣歡欣的心情維持沒有多久。當她回到歌殿,發現歌姬冰冷的躺在床上時,她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崩裂。

這一年,亞里斯王朝滅亡。更改國號為恩利斯,由艾景森皇儲兼任國王。史書上簡單的幾筆,卻說不盡多少家破人亡、長草掩蓋著將兵屍骨。只有被血染紅的護城河,默默的見證了改朝換代的血腥光榮。

但這一切,卻比不上極翠心愛的母親驟逝。她什麼都看不見,也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