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女作家之死(十四)

滿懷心事的躺了一夜,天亮好不容易朦朧睡著,一到十點又跳了起來。

小心翼翼的進了辦公室,發現綠香像是八手章魚似的忙著接電話和校稿,嘴裡安撫著,眼睛還死盯著電腦螢幕。

「早。」在電話的縫隙,他好不容易跟綠香打了個招呼。

「早。」不到十一點呢!思聰轉性了?他不是不到下午看不到人嗎?

「我想…」思聰小心的吞了口口水,有點想把安全帽戴在頭上,「我想,綠香,公司的帳務還是我管好了。」

綠香盯著他看不到兩秒鐘,他的心跳卻飆過一百三。完了,她要發脾氣了…

「好呀。」綠香把整個檔案夾放出去,還有幾大本的總帳和零用金帳,「喂?我知道顏先生的時間不多…是,是!這都是我們的疏忽,讓我們當面…不不不,這絕對不是我們的本意…不,拜託,請幫我接給顏先生好嗎?喂?喂!」她無奈的掛掉電話。


思聰鬆了口氣,有點大赦的感覺,不敢相信綠香就這樣放棄了帳務。難道她從頭到尾都沒藏過奸?他搖搖頭,把這種心軟的感覺甩掉。

那是因為她還沒了解到帳務能帶給她多少好處。說不定她是裝的,等等就又要跟他辭職。

「綠香,咳,美薇。我不是不相信妳才把帳務收回來的,」他急著說,「實在我看妳太忙了,這才把帳務收回來,要不然妳的工作量…」

「我知道呀。」綠香奇怪的望了他一眼,「本來帳務就得你做。印刷廠和製版廠的帳我又看不懂。每次對帳單對得我都頭昏腦脹。你呀,該多負點責任,懂不懂?你是公司老闆勒。我光讓欣怡這件事情就煩死了,我會有時間整理帳務?收回去很好,我不是機器人!」她抱住腦袋不響。

杯酒釋兵權。沒想到連酒都不用一杯,就把經濟大權拿回來了。

「對呀對呀,妳真的太忙了…」趕緊把帳簿放進抽屜裡鎖好,「欣怡的事情怎麼樣了?」

「很糟。」她把一封存證信函拖出來,丟給思聰,「對方不允許我們出版。出版就告我們。」

「為什麼?書都印好了!」思聰有點火大,「妳這個主編怎麼做的…」

「我才要問你這個印務怎麼做的!」綠香氣了,「我不是說,這本書要讓被採訪者看過才發工單印書嗎?顏先生看了沒?我說要印了嗎?」

思聰一下子訥訥的,「我哪知道…草稿送去都一個多禮拜了…」

「這下好了,這篇採訪有個部份是顏先生死都不願意放上去的,我們的小作者卻沒告訴我,還寫得哀婉動人,這下真的死掉了…」綠香趴在桌子上頭痛不已。

思聰搔了搔頭,「這本到底哪裡沒寫好?我覺得很讚呀。」

她闔了闔眼睛,「你知道顏先生的背景嗎?」

「言必信電訊亞洲區執行總裁?對了,他是言必信最年輕的總裁,今年才三十八歲。」思聰聳聳肩,「他是台灣十大最有身價的單身漢,賣相佳,能力卓越。我記得欣怡對他崇拜得要命,整本書都歌功頌德…出了什麼差錯?」

「你知道他少年的時候和一個女作家有過一段情嗎?」綠香倒了杯水。

「女作家?哪個女作家?」思聰苦苦回憶書裡面的情節,「我只記得書裡頭寫她是自殺的。」

「自殺的女作家多得很好不好?邱妙津自殺,三毛也自殺。」綠香瞪了他一眼,還說是十幾年的編輯呢,只會講業界八卦,對作家生態一點也不關心,「記得林非羽嗎?寫過『躁鬱症者死亡記事』那個?」

「非羽?唉呀!我記得她!私生活很亂那一個?」

「寫情色文學私生活就亂?你怎麼不說李昂?」狠狠的瞪了這白癡一眼,「總之,十五年前,女作家林非羽遇到了大二的顏先生,他們戀愛了三年。」

思聰一臉迷惘,「但是,林非羽十幾年前就自殺了…」

「十二年前。她的『躁鬱症者死亡記事』得了縱橫文學獎,前一年千辛萬苦的離成了婚,事業和愛情都到了巔峰的時候,她自殺了。」

「這關顏顏昭文什麼事?他又吵些什麼?」思聰越聽越糊塗。

豬頭,「顏昭文和她交往的時候,她還是已婚的身分!懂不懂啊?林大主編?」邏輯能力這麼差,還當什麼主編呀?

他想起來了,欣怡還特闢了一章將這段愛情故事寫得哀戚低迴,他差點掉眼淚。

「我不懂。這又不會傷害他什麼。」思聰聳了聳肩膀,「他現在是言必信的總裁了,這點小小的風流韻事恐怕只會讓人羨慕而已。」

所以說,這個男人的腦子徹頭徹尾都是豬腦細胞,「但是會傷害到林非羽呀!大哥!這段戀情非常隱密,雖然林非羽的後期小說的男主角『雨夜』就是顏昭文,卻幾乎沒什麼人知道。欣怡這個小朋友不知道怎麼千辛萬苦的找到資料,跟顏培文訪談過。顏培文願意談,卻不願意她寫…」

「結果她寫了。」思聰有點洩氣。早知道就不要那麼早發工單。

「還寫得很好。」綠香抹一抹臉,「印都印了,我也不想多說。先擱著,我會想辦法解決。」擰一擰眉間。

「經銷商怎麼辦?我答應他們下個禮拜就發書了…該死!我要欣怡賠償我們所有損失。」思聰忿忿不平。

「我不准你這麼做。」綠香冷冷的看他,「這件事情最主要還是你錯。誰讓你這麼早發工單?你為什麼不等回音?你的錯誤卻要作家負責,這太沒有責任感了。」

她煩躁的走來走去,「我會設法擺平,你別想些奇奇怪怪的花招欺負我的作者,我是會拼命的。」

雖然發出這樣的豪語,結果顏培文的秘書一直讓她吃閉門羹,真是心灰意冷。

晚上看見了李巍,她不禁訴起苦來。可憐羅美薇就剩這個朋友。

「非羽?林非羽?天啊,我是她的 fans。國中的時候和她通過不少信呢!」李巍興奮的語氣幾乎穿透過螢幕,旋即同情,「妳慘了。若是得罪了顏學長,可能顏學長還笑笑,得罪了非羽姐,他非扒掉出版社一層皮不可。妳等著吧。」

「顏學長?他是你學長?」透過icq,她的手興奮的有點發抖。

「對呀。非羽姐是很疼我的。十幾年前的事情囉…後來非羽姐過世了,因緣際會,我又進了顏學長的母校M大,他以傑出校友身分來演講的時候,還特意來看看我哩。他對非羽姐的朋友們都很長情。」

這說不定是個機會。

「拜託,你和他還有連絡吧?」她在鍵盤上運指如飛,「讓我跟他見一面,拜託拜託…」

「啊?」一下子把李巍難住了,三四年沒音訊,這麼貿貿然的…

「求求你…」

唉,他就是無法拒絕美女的請託,「我試試看。」

綠香鬆了口氣,不意李巍又送訊息過來,「不過,妳還是做點功課,把非羽姐的所有作品都看過吧。這樣可能打動他的心弦,讓他不那麼生氣。他對待非羽姐的敵人非常殘忍,一有能力,就逼得她前夫破產。」

她覺得脖子一涼。這個小出版社,真是風雨飄搖…

要找全林非羽的作品不容易,欣怡哭著給了她一本(這個時候哭管什麼用?),她翻遍所有大小書店,也只得了一本『躁鬱症者死亡記事』。

她決定到幫林非羽出書的出版社去。

發現她找林非羽的作品,安靜的主編將眼鏡拿下來,這男人若是年輕十歲,實在好看得緊。

「非羽的作品?恐怕都沒有庫存了。」他微微一笑,「沒有庫存也罷,她的書沒人好好照顧過。」

綠香聽出苗頭,「如果你喜歡林非羽,就可以好好照顧她的書。」

他靜靜笑笑,伸出手,「蔣中帆。可惜我來不久,她就過世了,」他低頭,「只來得及見她一面,還是新人的我,沒法子照顧她。」

「蔣先生…你…你是為了林非羽才來這家出版社的吧?」綠香試探著問。

他笑了起來,「反應很快,」看著綠香的名片,「羅小姐。她已經快被世人遺忘了,妳怎麼會想到要找她的書呢?」

綠香有點躊躇,不過還是把跟顏培文的糾紛說了說。忍不住,她又說,「我只看了『躁鬱症者死亡記事』。不過,我不明白,貴出版社為什麼不繼續出她的小說呢?她的小說應該是長賣型的。」

「這要分兩部份。出版社的短視近利和版權所有人的堅持。」他替綠香倒了綠茶,「第一部份,我們就不談了。第二部份,非羽的版權已經不在我們手上。」

「那是…?呀,顏培文!?」綠香有些驚訝,她沒想到這個年頭,還有人長情若此。

他笑著點頭。「的確我沒有庫存書。不過…」

不過?

「不過我有些檔案。」他欠了欠身,熟練的在電腦裡找到資料拷貝了一份,「這是她所有寫過的稿子。恕我不能把原稿給妳。」

十幾年前…「她應該是手寫稿。」

「對。她是手寫稿。當初還是照相製版的呢,那些打字的資料當然也不存在了。不用懷疑,這是我自己打的,算不上是公司資產。」

她怔怔看著眼前好看的中年男子,不知道怎麼會有這樣忠誠的讀者願意為她生前死後做這些奉獻。

像是察覺了她的詫異,「因為她的文章照亮了我黯淡的生命。」他輕輕的回答,「在她受過的苦楚裡頭,我發現我受的苦楚也有人感同身受。我很高興,我不是孤獨的。她指了條鮮明的道路給我,讓我看到更遠更美好的風景。」他有點羞澀的笑笑。

這輕巧的磁片,卻如千斤沈重。

「但是她自殺了。」

蔣中帆點點頭,「是。她只是沒有信心了。死在最幸福的時刻,就能夠凝聚所有的美好。她大約不相信生命會一直善待她,而她也真的受夠了。這樣的結局很好。」

真的很好嗎?這樣的結局!

「羅小姐!」正要轉身離開,蔣中帆叫住她。

轉身過來,蔣中帆帶著一種傷感的微笑,「妳很堅強。不像非羽那樣疲憊厭倦。但是…妳們是有點相像的。妳背著光走進來,我以為非羽回出版社了。這真是…這真是我這幾年最快樂的時光。」

綠香覺得有些歉意,「很抱歉讓妳失望。」

「不。我很高興。」他舒開眉頭,「如果有任何我幫得上忙的地方,請告訴我。」

對他微笑,疑惑的。

望著手裡的磁碟片,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有些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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