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翠袖(九)

他們的態度都有了微妙的改變。

雖然外人看不出來,但他們倆心知肚明。托瑞恩對翠袖親密了一點點,有時候會輕扶她的背,或者幫她撥開垂在臉孔上的頭髮;翠袖會溫馴的接受這種程度的親暱,不會勃然大怒。

她接受了未來必定粉碎的事實,也顯得比較寧定,漸漸的不需要倚賴藥物。

「…我們,先注視著當下吧。」托瑞恩注視著她。


她靜默片刻,點了點頭,將手輕輕放在他的臂彎。雖然清晨起床時,她總會對著鏡子嘆氣,默默流淚一會兒,才能夠打起精神面對另一天。

但她已經可以冷靜、或說半放棄的面對。甚至托瑞恩在一天的疲勞後送她回房,道晚安後,會按著她的肩膀,俯下身貼著她的額好一會兒,她也只是貼著牆靠著,閉上眼睛,感受這一刻的靜謐和溫柔。

「祝妳好夢,」他在翠袖耳邊低語,沙啞而熾熱,「願聖光眷顧妳。」

「…願聖光永遠為你閃爍。」她喃喃的回答。

轉身回房,將托瑞恩關在門外。然後她會哭一會兒,才算完了這一天的事情。

她不知道自己算快樂還是不快樂,但注視著托瑞恩的背影時,她的確是狂喜而快樂的。

當在那個瘋狂的防騎身後時,她比以前更專注,更熱切的向聖光祈禱。她可以肆無忌憚的看著他勇猛的衝向敵人,神聖的火光燃燒他走過的每寸土地,宛如狂火的熾熱,將她的身與心…都共同投入戰鬥的烈焰。

唱著高等治療術宛如跳著戰舞,她虔誠而堅定的,只為前方的那個人,那團火,向上天獻上生命鏤刻的奏章,只為那個如陽般無法逼視的戰鬥者。

只為她的人舉起法杖,仰首呼喚絕對的勝利。

這個時刻,她可以不顧一切,完全不在意可能會有的粉碎,忘卻永遠癒合不了的心傷,全心全意,只為一個人,唯一的那個人,獻上她的一切。

不用閃躲、無須迴避。直到敵人毀滅,或者自身毀滅那刻為止。

***

這原本是個普通的任務,雖然是困難等級的地下城。他們接受了聯合團的委託,前去回收蒸汽督軍身上的一樣物品,招募了隊友後就前往了。

原本該如此。

一路上都很順利,畢竟有兩個法師在隊伍裡,有變羊術與法術反制的加持下,這個困難等級的地下城顯得非常輕易,托瑞恩非常痛快的酣戰,同隊的攻擊手也非常兇猛,勢如破竹的直抵督軍之前。

但面對督軍時,法師之一出了個致命的錯誤。他在托瑞恩出手之前,炎爆術就擊向督軍了。

勃然大怒的督軍衝向法師,雖然閃現逃向翠袖,還是幾乎讓督軍打死。翠袖預唱的高等治療術剛好補滿法師,但在翠袖身邊的法師也同時施放了寒冰屏障。

無法攻擊法師的督軍遷怒到旁邊的翠袖,銳利的三叉戟刺進她的小腹,雖然讓托瑞恩撞偏,翠袖還是被擊飛,撞到岩壁滑了下來。

她短短昏迷了幾秒,直到狂怒的戰吼才清醒過來。悲哀而絕望,那是托瑞恩的聲音。

發著抖,她站了起來。唱了束縛治療,同時治療托瑞恩和自己。但她的心整個冷掉了。

督軍的那一擊刺中了她的舊傷。為什麼這麼巧?不偏不倚的,刺入那道蜿蜒著醜陋疤痕,一直沒有真正痊癒,偶爾還會迸裂的傷痕。

當初她幾乎死去,就是因為這道污穢的傷口。即使盡力搶救,甚至割掉她的子宮阻止大出血,被黑暗滲入的傷口一直頑固的在那裡,虎視眈眈的要拿走她的生命。

當初的醫生勸她退休,說,若是在戰鬥中相同的地方再次受傷,恐怕命會保不住。但萬念俱灰的她,只欠一死,哪裡聽得進這勸告。更何況,她是後方的治療者,受傷的機會微乎其微,即使受傷,也不會這麼巧的剛好擊中。

為什麼…在她終於願意面對,終於開始有了暖意的時候…

她站直,兇猛專注的凝視著托瑞恩的背影,舉起法杖,仰首開始施法。聖光哪…神哪…請給我一點時間,請傾聽我的祈禱。

不要讓我的他倒在我眼前哪!

請再給我一點時間…

或許是聖光憐憫她的悲苦,也可能是被她幾乎焚燒起來的戰舞感動。她穩穩的撐過了整場戰鬥,並且還可以好好站著。甚至還可以走出督軍的房間,因為隊友說,還有個寶箱可以去看看。

她真的以為,她將自己的舊傷治好了。

但聖光給她的,真的只有「一點時間」。

當她發現不對時,她正走在橋上。舊傷一片溫暖溼潤,然後她聽到輕輕的一聲「剝」。

血跡染遍了她的裙子,血腥味蔓延,帶著輕微的屍臭味。

她悲苦的微笑,再也站立不住,一傾身,摔入深深的水裡。她看到托瑞恩叫著她的名字,激動的模樣。

或許,這也不算是什麼壞結局。沈入幽藍的水裡,她模模糊糊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