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來了。
雖然緊繃著臉,但連續三個晚上,都提著食盒來探病了。
不得不說,連作菜都能看出一個人的個性。素雅的食盒,裝著色香味俱全的好菜,可吃起來比看起來更棒。
心思細密謹慎,他能吃的食材那麼少,能費盡苦心的做出這麼好的餐點。
還特別來監督他吃完。
是個好孩子,很賢慧很善良的好女孩。只是受創得有點嚴重,所以豎起全身的刺吧…有天賦,卻不是她自己想要的天賦。
因為藥物和化療的副作用,雨弓已經不是食慾不振,而是乾脆的失去飢餓感。相反的,吃過飯後,他會肚子漲痛,因為驟升的血糖而暈眩好一段時間…他很不喜歡那種感覺。
所以,雖然附近的啞巴阿婆受雇來幫他打掃和煮飯,他幾乎沒有一餐能夠好好吃完…能吃個一半就算很多了。
沒辦法,他不能吃的東西太多,阿婆的廚藝本來就普普,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更沒有發揮空間。吃東西對他來說再也不是愉快的事情,所以沒有什麼好抱怨的。醫院的伙食比阿婆還差,他頂多能嚥一兩口就放棄了。
但小望日親手作的菜,卻能讓他覺得值得飯後所有的不舒服。
這樣不好、不對。
小望日的人生還很長,他的人生卻已經劃下休止符了。曾經璀璨過,卻轉瞬而逝的…rainbow。
他已然黃昏,即將進入永夜。
所以他才背離人群,離開所有人不是嗎?為什麼要把這樣善良的小孩子拖下水?寂寞的小孩子,會搞不清楚「同情」與「愛情」的分野,誤判之後,結果傷痕累累。
傷人傷己。難道他還沒有覺悟透麼?
所以,第四天,望日又來的時候,他沒有碰食盒,語調冷漠的問,「妳沒別的事做嗎?」
他很清楚望日,知道這樣就夠激怒她,和深深刺傷她敏感脆弱的心靈。
果然,望日霍然而起,怒目的瞪他,全身微微發抖。安靜了一會兒,「你覺得煩,我就不再來!」
雨弓別開頭,不肯言語。
這樣應該就夠了。
果然,他聽到開門聲,然後關門。
應該是氣得冒火花了,但又那麼壓抑,連重重甩上門都辦不到…因為這是醫院。
雨弓很想笑,卻笑不出來。
永夜降臨,稀有的陽光離開他了。絕望苦澀的湧上來,他卻只能努力吞嚥下去,注視著遲遲不肯落下的夏日殘陽。
快落日吧,不要掙扎。夜要來了,不要如血的渲染和掙扎,太難看了,這寂寞的姿態。
門又開了,他依舊注視著窗外。不是吃藥就是化療,再不然就是換點滴…他已經熟悉到疲倦了。
但是走到床頭的「護士」卻遲遲沒動。
他有些詫異的回頭,瞠目看到冒火的望日在瞪他,眼睛裡有著深刻的受傷和倔強。
「我忘了餐盒。」望日語氣很硬的說,「不要留垃圾在這裡給你帶來麻煩。」
快手快腳的收拾餐盒,望日轉身,卻讓雨弓瞥見她頰上閃過的一絲晶亮的淚痕。
這樣不對,不應該。他應該激走望日,以後就算回到涅盤狂殺也是老死不相往來。
但是他被灼傷了。有種熱淚灼傷的感覺。
「等等。」他不由自主的開口,「我還沒吃呢。」
「…倒餿水桶也不給你吃!」望日低吼,卻隱隱有絲哽咽。
「別這樣,小望日。叔叔餓一天了…醫院的伙食比餿水還糟。妳也可憐一下雨弓叔叔。」
僵了一會兒,望日飛快的把餐盒往他面前一放,就衝進洗手間。
雖然只有一下下,他的確看到小望日傷心欲絕的孤寂。
我絕對是錯的。雨弓想。食不知味的一口一口吃著。
但是…本來就是我的錯。是我回頭、關注,是我去接近她的。不管是什麼理由,都像是藉口。是我的錯就可以了。
陪她一段吧…在她滿心傷痕的時候。等她傷好了,足以揚翅高飛…到那時為止,就好了。
至於之後的永夜…那本來就是他註定的命運,已經是谷底,沒辦法更糟糕了。
等望日從洗手間出來,鬢邊有些溼溼的,眼眶也有些紅,應該是去洗臉了。
「明天叔叔想吃茶碗蒸。」雨弓泰然自若的點菜,「我要吃真正的蛋,不要那種假的哈…叔叔舌頭可厲害著。不要拿那種素食偽裝的東西給我吃。」
「你吃…」望日硬生生的把髒話吞下去,惡聲道,「誰管你?何況你一天頂多可以吃半個蛋!」
「這種廚藝的技術性問題就交給妳這大廚師啦,總之我想吃。」他語氣輕鬆,「真是被饞死了,我最愛吃蛋,現在卻幾乎都不讓吃了。每次看到十五的月亮就想到蛋黃…看我饞多兇。對了,小望日,妳是陰曆十五出生的吧?」
「…你怎麼知道?」望日迅速被轉移注意力,張大眼睛。
「沒有月亮的晚上叫做『朔』,滿月的時候叫做『望』。妳都標明『望日』,可見得是陰曆十五出生的。」
「…說不定只是看著太陽呢!」
「所以是雙關語啊。妳叫汪陽,對吧?這是把名字和出生日綁定的ID。花了很多心思去想吧?會意外不奇怪啦,叔叔的大腦結構和妳這種簡單小朋友不一樣…」
欺人太甚。
「我也知道你為什麼叫雨弓,有什麼了不起?」望日冷哼,「這也是從skywalk衍生出來的。美國大峽谷的空中步道就叫做skywalk。遠遠看就像是銀色的彩虹,對吧?這也是雙關語,還有一個意思是…」
她噎住了。
轉瞬即逝。skywalk的光芒只有一瞬間,就像是彩虹。
雨弓沒有追問或逼問,只是撐著臉笑,表情很欠揍的驕傲,「這就是近朱者赤啊!小望日讓叔叔薰陶久了,腦袋也開竅了…雖然幅度不大。假以時日…勉勉強強可以達到叔叔的0.01%吧?」
「…我沒有屬水仙花的叔叔!不要半路認親認得那麼自然!」
陪雨弓聊天(暴跳?)了一會兒,望日收拾餐盒,說要回去了。
握著門把半天,她卻沒有動。背對著雨弓,她語氣僵硬的說,「我的確沒有別的事情做。如果你覺得很煩…我就不來煩你。」
「小望日,」雨弓懶洋洋的說,「別想這樣就能賴掉明天的茶碗蒸。」
「…誰管你啊!」望日深深的頹下肩膀,強掩住嗚咽,「再見。」
她走了。
雨弓望著關上的門,很久很久。許多往事和回憶一湧而上,或憤怒或悲傷或消沈,像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但雲層再厚,偶爾上天慈悲的時候,也會有陽光灑下,明亮而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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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這篇有些意境和辭句情感來自「周傳雄-黃昏」。
特此說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