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祭前,她都提心弔膽、心驚膽戰。但是發了一晚的瘋,谷熾天一亮就恢復常態,該幹嘛幹嘛去,連一眼都沒多看她。
雖然摸不著頭緒,但她吊得極高的心終於緩緩的、平安的降回胸腔安放,只把他的發瘋歸類於偶發性喜怒無常,和孩童般的佔有欲。
不都說男人心底都藏個男孩嗎?大約谷熾殿下自幼失怙,和谷炫一樣懷念媽媽的味道。她在人間時當了一輩子慈母,連無緣的前夫和情人們都想喊她娘,說不定還殘留了那種味道。
找到了解釋,她安心下來,渾然不知天一亮谷熾就假公濟私的,在國是會議後,和谷炫來了場特有心機的「閒聊」。
在九拐十八彎設法旁敲側擊的時候,原本狡詐心機的谷炫觸及了跟白曇有關的話題,卻徹底沒有防心,非常怨恨的把他打聽到的消息一股腦的傾訴,倒讓谷熾非常意外。
「…不對,」谷熾仔細琢磨了下,搖搖頭,「既然剮了仙體,已經執行了刑罰的主要目的,天界是要面子的,她的罪沒重到挫磨至此。」
「哥啊,你說得對。」谷炫非常低落,「原本她這一生就是平平淡淡的紅塵經過而已。但她那個性…噯,得罪了星日馬的星官御女。那些天界的智障,半開玩笑的插手她的人生,還、還下賭注,看她幾時熬不住自殺…」
谷熾整個變色了,室內的氣場像是刮起暴風雪。御女?軒轅皇帝的女伴?以色事人的賤妾也耍這種下流心計!很好,他記著了。不是不報,早晚有機會讓妳也嚐嚐這種滋味,順便把五百倍的利息交上來。
該死,真該死。
「哥,對白曇好點。」每每想到就心痛,「以前我老難過,她若是娘的女兒,就能是我的妹妹,怎麼要好都沒關係。」他轉思一想,又開心起來,「其實現在她也是我們家的欸。她是我嫂子麼,一家人欸!」
嫂子。這兩個字整個讓他舒服起來,五體通泰,像是喝了一大杯瓊漿玉醴。對谷炫小小的心結和醋意整個蒸發得乾乾淨淨。就是嘛,一家人,親暱點算什麼。
他笑了起來,宛如春風過境。原本的暴風雪瞬轉小陽春,把谷炫嚇到了。「那是。」他淡淡的說,卻眼底滿是笑意,「不過嫂子叫起來太老,給你當個妹子也不為過。」
谷熾非常友善的拍了拍谷炫的肩膀,還摸了摸他的頭。從小陽春又轉盛夏驕陽,一整個和藹可親、魅力四射。
谷炫眨了眨眼睛,確定不是幻覺,卻非常輕微的打了個顫,有種風邪入體的錯覺。老哥…修聖真的出岔子了麼?他擔心極了,想通知白曇,卻又被他老哥拉著話家常,一整個雞皮疙瘩狂冒。
直到情報處出了個差錯,谷熾用冰冷的殺氣凍得室內亮晶晶他才放下心來。他這老哥,越發喜怒無常了。
在傲嬌的傲嬌,誤會的誤會,納悶的納悶中,太牢之典終於來臨了。
那天夜裡,所有的北山狐族都聚集在皇宮廣場,望著手捧布匹的白曇。而今年主祭居然換了人,不再是北山狐王,而是大殿下谷熾。這則消息引起許多揣測,也讓某些國的密探奔走如無頭蒼蠅,什麼被逼遜位、兄弟鬩牆父子相殘都繪聲繪影的上演了。
事實上只是,傲嬌冰山殿下想和主巫白曇站在一起而已。
而一無所覺的白曇只怪異的看了谷熾一眼,就起奏吟唱始歌。
不像人類的儀式都如許繁複,妖族的的祭典非常簡單。白曇唱,諸狐和,淺白著祝願風調雨順,諸君平安。主祭谷熾獻玉埋圭,告謝天地。
然後,白曇手底用所有北山狐的頭髮織就的布匹,像是有生命般呼拉拉的飛舞了布頭。谷熾飛躍轉圈,落地已成兩人高的修長玄狐,露出他極具氣勢的真身。
他吟嘯,一寸寸的,布匹閃亮出奇異的花紋,在諸人合唱中光亮越強,花紋遍佈布匹,強光一閃,布匹化為細粉,流星般飛入北山屬地的寸寸疆界,火樹銀花流光剎那,宣告北山狐對鄉土的熱愛和捍衛的決心。
太牢之典至此完成。
在驚天動地的歡呼中,白曇偷偷看了眼谷熾的玄狐真身。竟連一根雜色也無,通體純黑。就因為黑得這樣純粹,所以火光相映中,似流火鑠金。
神態,還是那麼驕傲。缺乏狐狸精的嬌媚和誘惑。
他沒動,只是挪了挪眼神,看著白曇,輕哼一聲。白曇沒好氣的轉開眼睛,卻被突然席捲而來的狐尾圈了一下,差點絆倒。她憤然抬頭,谷熾已經不見蹤影了。
谷熾殿下越發陰陽怪氣了。她心底有點發悶。
典後有狂歡宴,她照例坐了坐,就告辭而去。以前是悶壞了,忙著跟谷炫去闖禍。現在…則是累壞了,連御劍飛行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緩緩的走。
走到脫離慶典範圍,歡笑聲隱約可聞。她蹲了下來,將頭垂在膝蓋上,等著暈眩過去。但她還是很喜歡這樣歡樂的氣氛…只是她不喜歡在裡頭而已。
她早習慣遠望繁華,帶著溫情和感傷。
腰上一緊,被人拖了起來。不用抬頭也知道會是誰,她輕笑,「殿下,宴正歡好,怎破席而來?」
谷熾沒講話,拍了拍她衣服上的浮塵。「妳今天很美。」月光下,伸手起歌,像是盛開的瓊花,極展芳華。
醫君果然洞察一切。給她取了這樣貼切的名字,白曇。
白曇笑了笑,眼底卻沒有歡意。看著自己的手,「仿得很像,是嗎?師傅很厲害的。但再怎麼像…也不是真的。」她垂下眼簾,「此身非吾所有。」
最初的身體,已經細剮在刑仙台上。凡間的肉體,已經埋在地底腐朽。這身體,是師傅用段白玉雕就,幻化,以假亂真。
「化身的眾生多了去。」谷熾冷哼,「好好修煉就是妳的。」
「我…」她頓了頓,「其實我…連入冥道都沒資格。損毀得太厲害。」她深深吸了口氣,「我魂魄不怎麼全。」
攬著腰的手一緊,一種深沈的痛苦和忿恨緩緩湧上來。谷熾覺得滿口苦澀,像是嚐了一口腐敗的血。他煩躁的將白曇抓回寒竹軒,就走出去讓自己冷靜些。
就這樣白白吃了虧去,默默的回來,不言不語。她可是醫君心愛的弟子,很可以囂張一把的。但她還生恐人知道,安靜得這樣空虛,說什麼此身非吾所有。
沒出息!
飯菜的香氣飄了出來。谷熾默默站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冷靜了,才走回去。大概是倦了,她只炒了飯,一缽筍湯,頭髮還在滴水,應該沐浴過了。
相對無言的吃過飯,正收拾碗筷,谷熾冷冷的說,「妳是很美的,從以前到現在。」
白曇笑了笑,把碗筷收拾到廚房去,輕聲請殿下去沐浴。等谷熾沐浴歸來,她正在梳妝鏡前梳頭,但鏡裡的人卻不是白曇。
驚愕了幾秒,他明白了。那是她在凡間的容顏。瞬間轉成震怒,手指不斷發抖。白曇是妖界少數神民的棄嬰,美貌卻可與九尾狐並駕齊驅,完全不輸任何人。她本人也為此非常驕傲。
天人徹底毀了她。
白曇回頭看到他,趕緊把梳妝鏡按倒。以前谷熾根本不會關心她在幹嘛,所以沒有戒心。以後要小心,別亂照鏡子或水影。
歉意湧了上來。她這樣表裡不一,身虛體弱,想想真不該答應谷熾,像是騙他似的。或許她真的想得太簡單。
訕訕的站起來,「那個,嗯。那是我實際的長相…不對,凡間的長相。我還辦不到形神歸一,所以…我不是要騙你。只是…我不知道怎麼解釋,反正只是防止你再次走火入魔,我想…」
谷熾按住她的肩膀,神情非常陰沈的打斷她的語無倫次,「妳很美。夠了,別讓我再說第二次。」
「美?」她失笑。心底不無嘲諷的想。若是照凡間的形貌,谷熾不會讓她靠近一丈內…谷炫大約會視而不見吧。狐族對美貌有很強烈的偏執。
過去真的過去了,她很明白。但她也很深刻的體悟到過去憑恃的一切都不足以憑恃,終究一切無常。懷著冰冷的清醒,所以她一切隨緣,非常消極。
現在只希望她身邊的人一切安好,別為她擔心。
谷熾俯身吻她,溫柔如春日靜好,讓出神的她嚇了一跳。可憐我?她心底苦笑。其實,不存在可憐或不可憐的問題。但她還是有點感動,這個冷心冷面的人,偶有的溫柔如此珍貴。
不管背後的原因是什麼。
這夜,谷熾待她非常溫柔,細細輕撫,像是怕弄碎了她。果然,冰冷外殼底下,還是有顆柔軟的心。跟谷炫一樣。
果然是兄弟啊。
她也非常順從聽話,沒再咬緊牙關的防備。反而讓谷熾心底擰緊似的又疼又憐。還不如讓她打幾鞭呢,最少不會痛得這樣酸軟。
「北山也有瓊花。」他低聲說。
「唔?」睏得睜不開眼睛的白曇應了一聲。
「我植幾棵到寒竹林。」
「嗯?」她努力保持清醒,可不太有效,「種得活嗎?」
「可以。」他一遍遍的吻她,「我種的話,一定可以。」
她睡著了。夢裡曇花遍野,香氣四溢,月下盡展風華。谷熾板著臉,用初融的雪水,一株株的澆灌,表情非常彆扭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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