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終究沒找到無人所在之處。不明白,既然如此憎惡,為什麼谷熾就是不饒她。她總是望風而逃,非常辛苦。
最後師傅找到了她,遞給她一個指環。
那是一個通往人間的指環,十年一度。也好。面對自己的惡夢,而且是谷熾找不到她的地方。
她叩別了師傅,就踏往人間。
是她死後十年了,二十一世紀初。一切的變化都那麼大,她已經找不到自己的孩子,甚至她生活過的痕跡。
原來,惡夢也早遺失在時光那頭,只有她還在糾纏。
人間的空氣很不好,但她渡海到一個叫做「台灣」的小島,到空氣更不好的台北落腳。和她以前生活的香港,相似又完全不同。
住在二十二樓,俯瞰清冷燈河。原來遮蔽了天上繁星,人們就用人工補足銀河。一陰兮一陽,總是此消彼長。
她很快就對這樣的生活滿意起來。她總是想,找不到沒有人的地方。但在這巨大污濁的城市裡,關上門以後,就再也沒有任何人。她憑著前世的記憶和堅毅,很快就適應了這樣的生活。
她甚至還弄了部電腦來玩兒,幾乎足不出戶。在這種幾乎自我痲痹的蝸居中,她終於尋找到久違的平靜,魂魄的傷痕用緩慢的速度漸漸癒合,只是帶著厚實的疤痕。
閉門一年,賣寶石的錢快花光了,她開始在這城市找生活。老是用騙的,很累。這城市還是有流蕩的妖族,她尋了門路買了身分證,甚至無可無不可的去一家鼠妖開的診所當掛號小姐,一個禮拜三天,晚上。
當然,這是名義上。她主要還是看妖族的病,症狀太淺還不看。但老闆不敢得罪她,整個小島妖族名醫,她是獨一個。
她對錢沒什麼概念,都存在銀行裡,一行數字。什麼都是轉帳的,她不在乎。
應該說,她對什麼都不在乎。她像是受重傷的野獸,靜靜伏在地洞裡,等著傷口痊癒…或者死掉。她甚至可以漠然的面對偶發的孤寂,像是子彈般洞穿她的心臟。或是焦渴的身體,叫囂著慾望。
非常漠然的,看著自己。對著鏡子裡面目全非的自己咧嘴一笑,自言自語,「此身非吾所有。」
連身體都沒有,魂魄都粉碎,還有什麼好介意。
她的醫術很好,面貌很美,常有病人告白。她禮貌而疏離的道謝,下次就陌生了,連面目都沒記住,當然也不說話。
除了偶爾跟師傅寫信,她完全封閉自己,設法不跟任何人交流。總是在很深的夜裡,在鏡面寫信給師傅。往往只有幾個字,問師傅好,說她也好,請師傅不要擔心。
第一個十年過去,她覺得這樣的生活挺好的。什麼都沒有,就什麼都不在意。不在意就不痛,不痛靈魂的癒合就好一點。
她寫信告訴師傅,她想再待十年。回信的卻是大師姐。紫鳶抱怨她沒有絲毫音訊。說師傅決定深眠,她回去代理醫君的位置。
師傅還是放棄了嗎?深眠,是種防止磨損的修煉方式。像師傅活這麼久的地仙,連仙劫都不能威脅,但她還是決定深眠,不要張開眼睛看這個世界。不知道要睡百年還是千年。
或許修煉還是有必要的。修煉到一個程度,她就可以深眠,好好睡覺。不像現在,白天都挺好的,夜裡亂烘烘的,沒得睡好。
師姐問她幾時回去。她終於懷上了,狐族沒打起來,但小四小五家打了起來,這兩個人不能參戰,見面跟鬥雞一樣。
谷熾每個月都上縹緲峰問一次妳的訊息。
她被扎痛了。
花了十年的光陰,她就是忘不掉谷熾轉身絕然而去的身影。初宴後五天,每個白天她都跟在他背後,扮好自己的角色,但谷熾沒望過她一眼。
既然如此,何必問她的音訊?
我不要再受任何懲罰了。夠了,真的夠了。
那天晚上,她把自己的臉給毀了。恢復成前生的模樣。除非師傅醒來,不然誰也恢復不了了。
她卻覺得很輕鬆。軒轅所執著的,谷熾所執著的,就是這張臉罷了。現在沒什麼可以執著的了。
誰也找不到我了,真好。
她繼續留在人間,活得不那麼緊張了。她甚至還去大學唸書,多學點什麼,填塞空洞得幾乎跳不動的心。看到梔子花就繞著走,自己種了棵曇花,開花的時候,整夜不睡的陪著,直到天明凋謝。
瓊花,又稱曇花。芳華只有一剎那。
她的芳華,也只有一剎那,連甜蜜都還不曾感覺到,就凋謝了。她累了,不想再為誰盛開。
「不要再懲罰我。」她喃喃的自言自語,「我知道錯了。」
不知道該說給誰聽。說不定是說給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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