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做「無之嘆息」。
但這不是我原本的名字。當我被巫妖王喚醒,成為他的死亡騎士時,我生前的名字是「嘆息」。這個名字實在很不人類,但一直生不出兒子的父親,絕望的幫我取了這個名字。
生前的名字我無法主張,但死而復生,卻也同樣的身不由己。我的老師薩沙里安獨斷的將我的名字改掉,並且不容反對。
許久之後,我才知道,因為有個叫做「和諧」的死亡騎士因為名字被發怒的巫妖王親手處決,他不想因為細故失去寶貴的戰力,所以自做主張改了我的名字。
或許是因為命名,或許是因為某種雛鳥情結。我發現我和別的死亡騎士不太相同。
我真正效忠的對象是老師薩沙里安,而不是巫妖王。這個事實讓我矛盾,並且恐懼。我以為我早就失去思考能力,但卻還殘存生前的情感,這是很糟糕的事情。
導師們對我的成績無可挑剔,卻會跟薩沙里安抱怨我總是不夠盡力。往往達成軍事目標就立刻返回黝黑堡,寧可將臉掩蓋在兜帽之下發呆,也不願意多殺幾個十字軍。
但老師卻沒對我說過一個字。只是簡單的告訴我該去接受什麼指令,然後一定會說,「活著回來。」
我深深看他一眼,退回兜帽的陰影處。我們都不對勁,太不對勁了。
在喜愛鮮血和屍臭的死亡騎士中,我們還是小心一些,省得被發現這種生前的弱點。
第一次,薩沙里安主動給我命令,要我去拯救失陷在血色堡的寇爾提拉。其他導師紛紛發出嘲諷,但他不肯取消命令。
我握著拳,掌心都是汗。這不像死亡騎士發出的命令。
「…老師,你不該…我們都知道,任務失敗就得死。」
「他是我麾下最好的死亡騎士。」薩沙里安冷漠的回答,「我不要再失去任何寶貴的戰力…而且,嘆息,妳也得活著回來。」
你這樣不對。老師。你會被看穿,若是巫妖王知道,你怎麼辦?我又該怎麼辦呢?
但我默默的出發了,連寇爾提拉都對我破口大罵,幾乎不肯跟我走。他說得對,非常對。我們是天譴軍團的死亡騎士,死亡就飛舞在死亡騎士的聖約上。
踏著同僚的屍體大步前進才對,不能回頭看。
老師,你真是個笨蛋。
但我還是默默的完成了任務,將寇爾提拉救了回來。
這就是薩沙里安,我的老師。我懷著恐懼和不安追隨著他,時時要捏把汗。我不知道他翹首望天的在想些什麼,我不知道他穿透我兜帽的陰影看到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只能盲目而忠誠的追隨他…卻不是追隨巫妖王。
我跟隨在他身邊一年之久,直到那天,我們被巫妖王當作棄子,跟著大領主進攻聖光大教堂那天。
我並不太記得發生什麼事情…只是突然一直被控制著的心智和記憶,通通被歸還了。
我的同僚先是驚愕、茫然四顧,然後放聲大哭。場面非常混亂。突然被罪惡感襲擊是非常恐怖的感覺,我不想告訴你這種滋味。
但讓我更恐慌的是,一直以來,我心靈唯一的支柱,默然注視的背影不見了。
我找不到薩沙里安,完全不知道,將來該怎麼辦。
我默默的回到暴風城。
一路上,被唾棄,丟腐爛的水果,眼前盡是輕蔑、痛恨,恐懼的眼神。和我一起歸來的同僚,有人痛哭,有人低著頭。
只有我昂首向前,同僚都羨慕我的冷靜。
其實,我還陷入失去薩沙里安的極度恐慌中,情感徹底痲痹,根本不是冷靜。連國王赦免我等,我都沒有欣喜的感覺,只感到極度的失落。
我返家一次,以後再也沒有回去過。
父親說得對,我不是他的女兒,是天譴軍團的邪惡竊據他小女兒的思緒和記憶的怪物。
他的小女兒英勇的戰死在東瘟,並且已經入了英靈碑。絕對不是這個沾滿血腥和罪惡的污穢死者。
他說得非常對。
離開了暴風城,我幾乎絕望的搜尋過整個卡林多和東部王國,之後才沈默的跟著黯刃軍團的腳步往外域前進。能夠讓我還可以挺直前行的理由只有一個,而且是微弱到幾乎等於沒有的希望。
我不相信薩沙里安已經戰死,我也不相信他跟著巫妖王回去寒冰皇冠。只要我還活著,我就有機會再見到他,追隨在他之後,注視著他的背影。
一定是這樣的。
我幾乎搜尋了整個外域,盡力探聽他的消息。後來有人說,死亡騎士有些先驅已經先行到了北裂境,我這才去暴風港搭船,然後在北風凍原登陸。
驍勇要塞一片混亂吵雜,在擁擠的人群中,我想擠到旅館喘口氣,一抬頭,我在二樓的陽台看到自己的臉。
生前的,我的臉。
我整個心智都痲痹了,驚恐隨著脊椎往上竄。直到那張臉孔低頭看著我,我的驚恐才得到緩解。
不,不是的。那是另一個女孩,活生生的人類女孩。只是和我生前長得非常酷似而已。
她對我笑了笑,有些愁苦的。我不由自主的上了樓,卻刻意將兜帽拉低一點。我若還活著,應該就還是這個樣子。帶著活生生的氣息,和少女的純真。
但我已經死過了。
她溫柔的跟我說,她叫做蕾瑞莎,來尋找她失蹤的兄長。我心不在焉的聽,但她說,她的兄長叫做薩沙里安。
有一瞬間,我想大哭,並且大笑。
注視著她的臉,我想,我找到薩沙里安了。同時找到薩沙里安對我格外不同的緣故。
我很想轉頭就此逃走,永遠的忘掉這個人。但我也沒辦法控制的,渴望再見到他。
我並不是想要協助蕾瑞莎,而是為了我自私的理由。經過許久的奔波,我也的確再見到他…他卻像是不認得我一樣。
那當然,我將自己的臉遮起來了。其實我該把兜帽拿下來,撲到他身上問他,告訴我,老師。並不是我所想像的那樣,你只是把我當作妹妹的投影。你是真的關心我,希望我活著。
但我什麼也沒問,只是默默的執行他的命令,就跟以前在黝黑堡的時候一樣。甚至他要求我自己想辦法去浮空要塞的塔頂,跟從他面對巫妖王。
我不會拒絕他,永遠不會。不管我會不會再死一次。
一如往例,巫妖王針對人心弱點的本領這樣的高強…他將蕾瑞莎俘虜到薩沙里安的面前,百般的嘲弄。
這時候的薩沙里安幾乎發瘋了,他一眼也沒看到我,只顧看著蕾瑞莎。在混亂的戰鬥中,我靠近呆滯的蕾瑞莎,注視著原本應該是我的臉。
這一切,本來都該是我的。不管是薩沙里安,還是我的生命,都歸我所有,不是這個無知的蠢女孩。
還給我!還給我!把我的人生,我的臉孔,我的薩沙里安通通還給我!
舉起劍,我注視著她纖細的脖子,只要一刀就可以讓她人頭落地,終止她純真而愚蠢的眼神…
「…別愚弄我,巫妖王!我可不是你的玩具!」我淚眼模糊的大吼,將雙手劍丟在巫妖王的僕人身上。
當薩沙里安和蕾瑞莎相擁而泣的時候,我反而沒有眼淚。抖著膝蓋,我撿起自己的雙手劍,離開了塔頂。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或許我該先割開自己的咽喉。
默然的喚出戰馬,茫然的望著塔頂。既然什麼時候都可以死,那就…
那就戰死在寒冰皇冠,奪走我一切的那個男人之前吧。希望在死之前,可以刺他一刀。
即使有了這樣的決定,我依舊感到虛弱、空洞,什麼都沒有。
掙扎許久,我發出一聲嗚咽似的嘆息。
虛無的嘆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