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夜書 第二部(二)

清醒以後,他眨了眨眼,馬上翻身奔向筆記型電腦。

地基主馬上湊了過來。她被分配到這個精神病院本來是相當哀怨的,其實遇到我,她應該更哀怨一點才對。但是她很奇怪的,自動的加入我的讀者群,而且被折磨的歡天喜地。

「走開點!」我寫稿的時候脾氣向來暴躁,「擋著光!」



她悲傷的垂下眼睛,一步一蹭的,蹲到牆角發出鬼火。

幹嘛呢?她好歹也算世家小姐,在日據時代受過高等教育。如果你想知道她長什麼樣子,不妨去網拍看看有沒有「人間四月天」,大約就是那種五四憤怒青年…

好吧,五四女青年。

堂堂一個五四女青年做什麼把自己弄得像是怨靈呢?神格再怎麼不高,也是個榮譽職的地基主啊!

不想理她,我對著空白的word發了一會兒的呆。「…來吧,告訴我。」喃喃自語著,「那天山難的真相。」

腦海翻騰、洶湧。在空白中,影像連結。我像是看到那個女孩背著紅色的登山包,和心儀的男同學在火車站會合。

她的臉頰,帶著羞赧的紅暈。卻不知道,這是一條通往不歸的黃泉路…

我幾乎相信自己看到了事情的始末,甚至看到那個偏僻杳無人煙的山谷,她驚愕的表情凝固,頸動脈讓閃亮的小刀劃過,汨汨的流出血。一個小鍋放在她的傷口邊,接著。

很可能不怎麼痛苦。因為這個加工的山難,起因是一罐特別加了安眠藥的飲料。

她被支解的很乾淨,大概連死因都難以查出來吧?畢竟她就剩下一個骨架了。那個廚師…完全發揮野炊的本事,動作那樣的熟練。

我將這篇中篇小說寫完,馬上往部落格一貼。當然,我這種瘋子的部落格會充滿了謾罵和侮辱,我向來保持沈默。替我辯護的,我也不會表示感激。

但我依舊是點閱率第一名。這表示許多人會看這個瘋子的部落格。

這篇血腥殘忍的小說是宣戰、也是挑釁。更是我收集情報的手段。這樣轟動的大案子居然只是送進精神病院,嗜血的媒體一聲也不吭,我完全沒辦法收集到任何資料。

而且,我沒辦法離開這裡。

所以我只能織下一面華美的網,然後等。

挑釁很成功,新鄰居陰霾的看著我。他原本輕鬆而嘲笑的態度消失,半仇恨半食物的打量我。我想,他看到了我的小說,也在夢境接收了我的修改。

我忍不住,發出「咯咯咯咯」的笑聲。他的倀鬼,居然發顫了。

而我的網,也被觸動了。

許久沒有訪客的我,來了一個美麗的訪客。

她皮膚很白,神情憔悴,但還是很美。我不是說五官,她有種堅強不屈的意志,但不外露。一身的黑,我想是喪服。

「你…」她遲疑了片刻,「你是姚夜書?」

我斜斜的看著她。瘋狂宛如洪水,即使退去也猶有痕跡。我知道我的神情看起來不大正常。

「對。」

「我…我在網路上看到你的文章。」她強忍住淚水,「你知道什麼?你怎麼知道我妹妹去爬山的時候背著紅色的登山包?」

「巧合。」

「那你怎麼知道…」她的聲音在顫抖,「你怎麼知道…她的腿…摔斷了?」

「也是巧合。」其實我比她還訝異。

「你連她出發的時刻都說對了,這也是巧合嗎?」她的聲調變尖,「沒有一家報紙刊登,網路新聞也只有三行不到的報導!你怎麼知道的呢?!據我所知,你自從發病以後就被關在這兒沒有離開過了!」

很聰明。我暗暗的稱讚。在來之前,她應該做過功課。

「那妳知道我是什麼病吧?」咯咯的笑起來,「瘋子有正常人沒有的清醒。」

「這是真相嗎?這就是發生在我妹身上的事情?」她痛苦莫名,再也忍不住眼淚,「她還那麼小…她才剛上大學…」

思考了一會兒,「…我不知道。」我坦承,「不過,或許妳可以幫我的忙?」沒辦法,我關在這兒哪裡也不能去。

「我不關心妳用什麼方法。」不自覺的,啃著指甲。「我要一份名單。他身邊一定還有親朋好友失蹤了。」我比了比,「除了妳妹妹,還有四個。從小到大,我都要。」

「誰?」她停住哭泣,「曹錚然?」

從她說出這個名字以後,氣溫突然降低很多。文字、名字,都有種奇怪的魔力。像是古琴突然粗暴的一晃,發出石破天驚的聲響。

錚然。

「對,就是他。」幽幽的笑著,我知道會客室外面有倀鬼焦躁的悠轉。被吃掉的人臣服於啖食者,他們用一種盲目的忠心為主人傳遞消息,尋找食物。

「我要他們的名字。」

那位憂傷的美麗訪客辦事效率很好,當然我不知道她是作什麼的,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不到一個禮拜,找到了另外四個名字。

一個名字,一條命。

有曹錚然的小學老師,有他的兒時鄰居,一個國中同學,一個大學同學,還有一個很特別的,曹家的廚師。

廚師?哦,原來如此。

第一個失蹤的,是廚師。然後兒時鄰居,小學老師、國中同學,最後是大學同學。

美麗訪客調查的很仔細,甚至留下失蹤的大概時間,還有每個被害者的背景。厚厚一大疊,甚至連曹錚然的家庭都調查的很清楚。

我不知道她怎麼辦到的,實在也不關心。但是這批資料讓我很有得消磨時間。

廚師在曹錚然出生前就在曹家工作。個性太害羞了,沒有娶妻。稍微對照一下就明白了,曹家產業極多,注意,產業,不是事業。但是曹家父母雖然庸碌,但和一般的家庭沒什麼兩樣,可能富裕些,但也就這樣而已。曹錚然一直都是個資優生,雖然是獨子,卻沒讓父母操過什麼心。

一個富裕的家庭雇用廚師不算什麼不尋常,但是曹家算是簡樸了,頂多請個菲佣。雇用廚師是因為他們一家子都愛吃。

廚師不告而別是曹錚然國中的事情,之後曹家沒再請廚師。

誰下廚?

很意外的,居然是家裡的獨子。

看起來不太合理。但這個「貼心」的孩子將廚房看成他的王國,算是他繁忙課業外的一個小小嗜好。

他的父母到底知不知道他的真正嗜好?我敲了敲桌子。應該不知道。

這個聰明的傢伙,每步後路都想到了。若是父母知情,乾脆把女同學拐回家宰了不是乾脆?幹嘛去荒山?荒山野炊到底不如家裡完善的廚房。

如果沒人知覺,最好。被發現了,可以說是山難。他算得滿精細的,只是沒想到那樣人跡罕至的山谷,來了一批外景隊。不是不能遮掩,只是比較難。

資優生的「殼」讓他的父母盡力搶救,但是他也沒算到…

這個精神病院,還有我。

這裡可能是個監牢。托著腮,我望著窗外搖曳的樹影。對許多心靈破碎的人來說,更是煉獄。

但不管是監牢還是煉獄,這裡都不是屠宰場。

再說,我在這兒取材。還沒見過食人魔呢,我要好好的將這段經歷記下來,寫進小說裡。

興奮的打開筆記型電腦,我知道我在笑。經過門外的護士像是跌了一跤,慌慌張張的跑過去。

是的,我知道。在暮色低垂的逢魔時刻,這樣的笑聲,很恐怖。

***

四個名字,四條命,也是四個故事。

一個禮拜寫一篇,編輯的臉都綠了。他哀叫著這實在太血腥,無法出版。

「我寫好玩的。」輕描淡寫。

的確只是為了有趣。因為曹錚然看我的表情越來越陰沈,越來越狠毒。我知道他被我逼得很緊,緊得神經要斷裂了。

我懷著一種有趣的心情看著他的變化。我很好奇,真的很好奇。在這個監牢裡,他打算怎麼做。我們的行動都是受限的,隨時有醫護人員可以打擾他的行動。他可能有幾隻倀鬼可以幫他,但是頂多傳遞消息,通報「食物」的去向。

或者迷惑「食物」。

但是連接近我都做不到,怎麼迷惑呢?

他在等,我也在等。

我的訪客變多了。這些被害者都有親愛的人。他們從各種管道,直接或間接的來找我。連害羞的廚師都有他白髮蒼蒼的母親來訪。

被害者家屬的悲泣和怨恨越來越高,倀鬼也越來越弱。

到這種地步了,我什麼也不怕。瘋子擁有正常人不會有的清醒。

我的心靈已經破碎過,而曹錚然,他沒經過這種痛苦,所以他不堪折磨。

就在第四個故事貼上部落格,第二天的自由活動,曹錚然和我不期而遇。

他望著我很久很久,走了過來。「…我們不該是敵人。」他仔細看著我的表情,「我知道你。我們是同類。」

「不對。」我瞇細了眼睛,笑笑的,「我是瘋子,你不是。」

「瘋子是別人的定義。」他不耐煩了。

「我承認這點,我的心靈的確破碎。」我盯著他的眼睛,「但我是生物,你不是。」

他沈下臉。「什麼意思?」

「本身生存沒有遭受威脅的時候,」我輕輕的湊在他耳邊說,「生物要維護種族的繁衍,連草履蟲都知道這個鐵則。」

離他遠一些,斜著眼睛看他,「你連草履蟲都不如。」

他看著我,怨恨像是屍毒一樣翻湧,帶著聞不到的惡臭。「你這個吃過親人屍體的瘋子有資格說這種話嗎?」

「吃人很酷?」我並沒有被打擊到,反而咯咯笑起來,「表示你高人一等?」

「你這種人渣不會懂的。」他帶著冷漠的厭惡,「我以為你會了解我。」

「我在你眼中不過是食物,何必呢?」

「你不懂…那種含著魂魄的美味。」他冷笑,眼中有種狂熱,「你不懂的。」

「這裡是我的地方。」我轉身,「沒有你的廚房。」

正常人若是這種德行,我還是繼續當瘋子好了。

當然這次的「談判」,等於是破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