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處可去,他漫步走入土地公廟。坐在板凳上,看著搖曳的香火,無聲的哭泣。
他的泣聲讓老土地有些坐立難安。陰陽兩隔,原本人類的影響對他不大,但這小鬼又不一樣。通鬼神的棺生子讓他心煩意亂。
「生死註定,你這會兒哭有什麼用?」老土地粗聲粗氣,倒讓問之嚇得跳起來。
看他一臉可憐兮兮,老土地又更悶了。「那女孩的壽算到了。原本她註定一生孤苦,無親無故,沒想到出了你這個二愣子和她當了這些年的好朋友,夠本了。你現在哭什麼呢?你又不是尋常人,總還知道『死』不過是個過程。她這輩子的苦吃夠了,下回投胎就有好日子過。你該高興才是,哭啥?」
「…為什麼不是這輩子好好的呢?」問之倔強起來,「為什麼註定?誰規定的?又不是真的什麼大病,應該可以治好的,為什麼就拖到不能收拾呢?我不服,我不服氣!一命換一命,我代她死不行麼?」
老土地勸了他半天,終於被他的牛脾氣搞火了,「呿!頑冥不靈!枉費我一番苦勸!罷了罷了!」轉身入堂,再也不搭理他。
問之低了頭,有些羞愧。他向來講理,今天倒是第一回這麼歪纏。垂首要走出土地公廟,覺得褲腳緊了緊,座下的虎爺居然咬了咬他的褲腳,示意他跟出來。
「…年輕人,土地爺不方便提點你。」虎爺四下張望,「你想明白,代人受死有什麼好處?她又不會記著你的恩情。」
「我不是要她記恩情,我就希望她好好的。」問之沈默了一會兒,「虎爺,我出生的時候就該死了,勉強活下來,只是讓大家害怕,老爸難堪。她不一樣,她是個普通女生,長得又好,她將來會念省女、大學,會過著平凡幸福的日子。她、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最親的人…」
他又哭起來,「我知道我有辦法的。我既然有辦法卻不救她,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虎爺低下頭,「…噯,痴兒。不過你這體質在人世的確備受辛酸苦楚。土地爺…咳。我是說,我指點你一條路。這月十五,城隍爺要暗訪。你去攔轎上狀,皮肉疼是難免的,運氣好,你還能折些壽給那少女。你好自為之。」
問之望著虎爺的背影,湧起了一絲微薄的希望。
回到家中,林嫂早已回去,悶悶不樂的父親淡淡的問,「這麼晚?」
「…去看看春琇。」
父親皺緊眉,「肺癆會傳染的。」
「她的不會。」問之低低的回答,父親也沒再說什麼。
過了幾天,陰曆十五。他照著虎爺的囑咐等在大道,直到月至中天,隱隱約約聽到鑼鼓喧天,陰風慘慘的吹拂。不同於人間的廟會,城隍暗訪出巡,威鎮地方。
他之前看過幾次,但本能的遠遠走避。雖然手心沁滿了汗,他還是勇敢的走上前,攔路喊冤。
開道的鬼軍有些茫然,這還真是從來沒發生過的事情。
「喊冤者誰人?」威嚴的聲音從神轎中傳出。
「…棺生子吳問之!」他鼓足勇氣喊。
這時候鬼軍才驚醒過來,上前將他押住。
威嚴的聲音笑了笑,「棺生子?呿,這希罕的異能不是讓你這麼用的,賞你幾個板子才是呢。不過老九要我多關照你,又不能不承故人情。准你說話。」
他大大的鬆了口氣,眼淚幾乎奪眶而出,「請饒過春琇,林春琇。我願折壽給她!」
城隍笑了起來,「孩兒就是孩兒,諒你年幼無知,我就不罰你了。你何德何能可折壽與人?你有至孝?你有大德?什麼都沒有,跟我談折壽?」
這個時候,問之鎮靜下來。「我現在沒有,但將來會有。我願永生永世為陰差。」
他早就仔細思考過了。陰差老哥們老誇他是天生的陰差。當陰差的其實是在積德,指望差期滿可以投生到好人家。但他不要投胎,他願意一直當陰差,只要春琇好好的。
這樣父親可以安心娶林嫂,會有正常的孩子和正常的家庭。春琇可以去念省女,繼續她的人生。
他要他最愛的人都好好的,快快樂樂的。
「…你知道永遠是多久?」城隍沈默了一會兒。
「我知道。」他堅毅的抬起下巴,「我是棺生子,我看得也夠多了。」
那個十五夜的夜晚,問之留下一封信,離家出走了。他信裡說要去台北奮鬥,不回來了。這件事情給父親很大的打擊,街坊鄰居議論紛紛,都唾棄這個狼心狗肺的不肖子。
瀕死的春琇意外的痊癒,知道問之離家出走,她大哭一場。「問之死了!他為我死了!他才不是離家出走…」
但別人只覺得她病糊塗了,沒人當真。
問之也不懂,他從來沒有出現在春琇面前,也從來沒有告訴過她。但他那比親人還親人的好朋友,是怎麼知道的?
不過,都無所謂了。他脫去了人氣,成了一個年紀最小的陰差。這倒是從來沒有後悔過,比起陽光燦爛的人間,看似淒慘的陰間卻更適合他,有如魚得水的感覺。
直到現在,他依舊感謝城隍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