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裝作不經意的在護士站前面裝開水,護士們驚慌的低語。從破碎的絮絮細語中,組織出老吳不是死於心臟病,而是藥物過敏。
當然,他一個住院幾十年的老病患,不會有人為他抬棺抗議的。看起來是很普通的醫療疏失,就像阿梅也是很普通的上吊。
大概只有我這瘋子覺得不尋常吧。
因為,我也不記得老吳的全名。他明明告訴過我。
閉上眼睛,我試圖從虛空中「閱讀」他的故事。得到相同的空白,和阿梅一樣。
我不懂。
回到病房,阿梅靜靜的在角落翻閱我的書,當然,是我燒給她的。我踱到窗前,望著中庭。一個醫生匆匆的走過去,我知道他,當然也知道他的名字。
然後,試圖「閱讀」。
我很難跟你形容「閱讀」別人的人生是怎麼回事。像是許多幻燈片飛快的刷過去,無數畫面,你還沒看清楚就換下一張。但你懂裡頭的意思,你會「閱讀」到他所有過往,非常快速,或者是因為超量處理這樣的資訊,會產生極度暈眩,然後吐出來。
於是我跪在地板上乾嘔,全身顫抖、疼痛,冷汗不斷的滴下來。
這是代價。這就是未經同意「閱讀」他人人生的代價。有些人願意讓你閱讀,通常是含冤的死人,閱讀活人、或者是防備心很重的死人,就會有這種痛苦莫名的反應。
「你不要緊嗎?」阿梅飄過來,滿眼的驚慌害怕,「我去叫醫生…」
咬緊牙關,我深深吸了幾口氣,「…別。我沒事。」
「這樣不行,我還是…」她想按呼叫鈴,卻撈了一把空。她愕然、漸漸悽楚的表情讓我很不舒服。
瘋狂侵蝕了我的心靈。所以我對任何負面情緒都沒有抵抗能力。哪怕是一隻橫死鬼魂的悲慟,都會讓我痛苦、非常痛苦。
「我會想辦法…」我喃喃的、陰鬱的說,「我會想辦法的。」
我的能力沒有絲毫受損。但是阿梅和老吳的名字就這樣被吃掉,而他們的人生只剩下潦草的空白。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坐在電腦前面,我開始用一條纖細的網路線搜尋。老吳可能沒有,但阿梅不該沒有。她念過護校,學習過程中,校方只要電腦化就可能有她的名字。再不然,這個市立療養院也該有她的資料,不可能什麼都沒有。
再不然,也還有新聞報導。
工作了一整天,我遇到很大的挫折。我找到她國小畢業照、國中畢業照,甚至我從那童稚的影子裡看到她,但她所屬班級的資料不是損毀,就是網頁無法開啟。
而分院的網頁,是根本失去連結。
我找到她上吊的新聞報導,但是新聞報導給她的名字是「XX梅」。
太奇怪了。她並不是未滿十八歲的兒童,為什麼需要掩飾她的名字?你要知道記者基於「群眾得知真相」的大義,總是超然於「廉恥」的標準之外,不要告訴我,嗜血的記者突然憐憫起她的遭遇,所以幫她掩飾名字。
這個時候,我產生很沈重的無力感。
一個關在精神病院的瘋子,能夠得到的資訊就這麼多。當然,我若願意,會有許多眾生甘願讓我驅策。
但我不願意。
我是個普通的、無用的人類。除了寫作,一無所有。憑什麼讓眾生因為幾個漏洞百出的故事,為我賣命、供我使喚?將來我勢必要付出沈重的代價,而我早就承受不起任何償還。
嘆了一口很長的氣。我瞥見msn名單上面有個讀者上線了。他是個報紙社會版的編輯。
「有件事情想問你。」我丟了一則msn給他,「關於一個新聞報導。」
不知道是在忙,還是被我嚇到,他好一會兒才回音,「姚大,這新聞有什麼不對頭?」
「名字。」
「…真奇怪。這個記者我認識,我幫你問。」他遲疑了一下,「姚大,有什麼問題嗎?」
問題?說不定什麼問題也沒有。「我在取材。是的,我在取材。」
我得到的比我想像中的多。
那位記者也糊塗起來,不知道為什麼要掩飾名字,但他給了我一些死者的背景資料。
很普通的女孩,念完護校,就在分院工作,幾乎沒什麼興趣。父母在她國中時先後過世,因為父母年紀都很大了,相對的,親近的親戚幾乎都沒有。
至於死因,因為沒有留下遺書,所以成了一團謎。
這在每天都有死人的都市裡,完全不足為奇。
看著記者寄給我的資料,我越來越蹙眉,然後我不經意的看到記者採訪和她同道場的朋友的對話記錄。
…道場?
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我心裡猛烈閃爍。我仔細閱讀那段記錄,當然看不出什麼蹊蹺。
但我是個很容易沈迷的人。許多無用的知識,在取材過程中,往往不可自拔。我會閱讀大量文獻,在可能正確也可能錯誤的網站上流連忘返,或許我會遺忘細節,但研究過的取材資料往往還記得一些關鍵字。
當我試圖誘使阿梅從虛幻的繩子上下來時,那根虛幻的繩子發出奇異文字的光芒,急速的消失在大氣中。我確信我是見過的,但我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但是「道場」,和該道場信奉的黃教,讓這一切串連起來。
那是真言。
我想,這就是讓我下意識恐懼、並且覺得危險的緣故。
「阿梅,」我沒有回頭,「是誰引妳去道場修行呢?」
「是盧醫生…」她突然發出急促哮喘的聲音,倒在地上痙攣。
我衝到她身邊,發現原本消失的繩子,又勒回她的脖子,並且不斷縮緊。她再度回到瀕死狀態,所有死前的痛苦一起襲擊而來,重複又重複。
「阿梅,阿梅!」我拍著她陰冷的臉龐,「妳已經死了!這些痛苦也不存在!扔回去!把這些痛苦扔回去!」
她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能照我的話做。她可能想起什麼,也可能什麼都沒有想起,但她翻起眼白,表情越來越猙獰。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能為她做些什麼…但她快要化為厲鬼,我卻無能為力。
瞥見我剛印出來的、最近才寫出來校對的稿子,我一把從印表機搶下來,抓到浴室的洗手台燒了。「阿梅!妳不想看我的新稿嗎?」
她的表情空白了一下,抖索的像是發了毒癮,「給、給我…快給我!」她拿到還發著火光的稿子,一行一行,專注的看下去。
第一次,我覺得這該殺的天賦有那麼一點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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