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院月 之二十三

周老爺收到了帖,倒是吃了一驚,又憂又喜。

坦白說,當初他捨了個庶女去給刑部員外郎當繼室,雖然陪上異常豐厚的嫁妝,還是不很敢認作親戚,何況是岳婿?官商之別,宛如雲泥。他若拿不好這個度,也沒辦法在京城這塊地界兒站得住腳。

他那庶女美貌卻軟弱,他也沒抱多大指望。實在挑不出人了,他捨不得嫡女去吃這個苦楚,其他的樣貌都一般般。許大人要跟他結這個親事,主要也是奔著他這個貌美的庶女和豐厚嫁妝來的,嫁妝也就罷了,但庶女也是自己女兒啊!還是只能忍痛嫁出去,誰讓他們只是平民商戶惹不起?

讓他詫異的是,居然每年禮數不缺,滿像回事的。他那軟弱的女兒,居然有辦法在虎顧狼伺的官家後宅生下一個大胖兒子。打聽之下,居然是前夫人留下、小他女兒幾歲的嫡女一手扶持著站穩了腳跟。

這女孩兒不簡單。可惜攤上這麼個爹,一年年的把韶光給耽誤了。


結果老天還是有眼的,給了這麼個善心女孩兒一樁好婚事--雖然名聲是有些不好聽。到底比被拖磨成老姑婆好吧?民間觀感,對這個馮知事郎還是不錯的。閒話有些,但人家不欺男霸女,處事低調行動安靜,從不擾民。

跟太后那些侯啊伯啊的親戚比起來,皇帝近臣的馮知事郎真是太和藹可親了。

所以女兒求到他這兒來,說繼女有難處,想找幾房下人,他二話不說就把自己精心培養的幾房人給出去,就當送禮了。

結果這個女孩兒不但差人來把身價銀結清,還寫了封非常恭謹的信,自稱外孫女,將來還需要仰仗外祖父云云。

難得官家女兒這樣爽快有俠氣,樣樣公平正道的,絲毫不占他一點便宜,還嚴謹的打了合同,樣樣照規矩來。幫了她一點小忙,她就能投桃報李的牽上趙公公這條線…要知道趙公公這種皇上真正的身邊人,不是光錢就能打動,非皇親國戚是牽不起的!

他做了一輩子生意,就沒腰桿這麼直過。這個實在不太敢攀的外孫女只寫信委婉的暗示別貪贓枉法,給外孫婿抹黑,就別無所求,還大大的謝了他賞的幾房人實誠為主,還給他和老妻各送了一雙親手做的鞋。

在京城,風俗裡給長輩做鞋是小輩的心意,「鞋」音似「謝」,有謝親恩的意思在。等於是正式認下這門親戚了。

他是受寵若驚,老妻穿了連聲讚好。不管是不是親手做的,起碼是費了心思打聽了他們的尺寸--大約是跟女兒打聽的--這份心意就極難得了。

還在想著是不是早點把例錢送去,別等年底了--多個幾分也無所謂。家人來送信送禮,說到那對小夫妻過得緊巴巴的,馮家人極為吝刻,竟是薪餉全歸公中,月銀一分不見,朝外既不伸手也不收禮。只靠微薄祿田過活,姑娘勤儉持家,卻厚待下人,自己連根金釵也不曾戴。跟姑爺感情倒好,只是針線不離手。

聽得老妻眼眶都紅了,他也覺得甚是不忍。但跟貪官汙吏交道好打,這樣清貴持身甚嚴的官家親戚怎麼送錢反而為難。年輕人臉皮嫩,要怎麼不傷顏面的資助…卡著這個不尷不尬的繼外祖孫關係,真是萬般難作。

現在拿著這個帖,這當中怎麼拿捏,他既鬧頭疼又有幾分得意,心情真是複雜之極。

第二天,正是早飯過後一個時辰,外孫婿和外孫女登門拜訪了。

早聽說馮知事郎生得好,沒想到是這般好…就是冷面嚴肅些,稍嫌陰沈。許家嫡女倒是嬌小稚容,一派溫柔和氣,上前來就長揖深福(註),口稱外祖父外祖母,態度恭謹。

周老爺趕緊讓他們起身,心裡舒服很多。這兩孩子自己把「繼」這字給抹了,表示關係還想更深一層,臉上也放鬆,笑容和藹起來。周太太更親手把芷荇拉來細瞧…這手還真是作針線的。看她一身樸素,但繡工精細雅緻,和給她作的鞋是同個路數的…還真是官家小姐給她作鞋。

先是有點得意,卻又有些不好意思,看她頭面只有一根珍珠釵、一對珍珠耳墜,又覺得心疼。她待庶女自然不可能如自己生的那麼好,但也還算盡了禮數。可養在跟前十幾年,就是養隻貓也有感情了,何況是個大活人。這庶女的姨娘去得早,她比對其他庶女更憐些。當初那婚事周太太還不願意呢,奈何民怎與官鬥。

這憑空來的外孫女,卻幫了她那軟弱的庶女兒好些年,又幫了自家夫君好大的忙。明明是官家小姐,卻是這般恭順有禮,溫柔貞靜,越看越喜歡,趁著老爺領著外孫婿去書房敘話,她也拉著這個剛出爐的外孫女到內宅,跟媳婦們顯擺去了。

雖然芷荇自認是最平常的傅氏嫡傳,但終究把「禮」與「理」刻到骨頭裡去的傅氏後人。要玩轉幾個婦人,真是簡單容易。而且又長了一張騙人的溫潤孩兒臉,言語守禮又風趣,連心有妒恨或存心挑撥的繼舅娘,都能讓她呼嚨過去,只覺得她親近可人。

原以為他們是來訴艱難打秋風的,哪知道連根釵子都不肯收。逼急了,只期期艾艾的說了馮家規矩甚大,就欲言又止,只堅辭不已。

「外婆舅娘如此愛重,芷荇真是有愧。早該來拜見外婆外公和舅舅舅娘…只未出閣不能輕易出門,出嫁後又…」她無奈的笑笑,「但現在算是分灶了。這才上門認親…只望外婆舅娘不嫌我…夫君說我太獨了,要多跟人來往才好。」

周太太倒是聽出幾層意思來。那世家大族馮家長房,居然形同分家的分灶了…誰理他們啊!那長房除了外孫婿,就出個舉人…真是自廢臂膀。以前拘著不得出門,現在都分灶了,外孫女就能自由出門了。這個官家的外孫女,是願意跟他們多走動親近的。

而這個皇帝近臣的外孫婿呢,是個疼娘子的。怕她在家悶壞,帶出來走親戚的。

態度當然親暱很多,當場就拍定,過些時候踐春日,馥春銀樓的錢太太要辦別春宴,就要帶芷荇去。說到梳妝打扮,幾個女人精神都來了,七嘴八舌的,沒想到這樣樸素的官家小姐居然頗有見解,很能說在一塊兒。直到外孫婿要走了,差人來三催四請,這些外婆舅娘還捨不得放人。

周太太親自挽著她出去,低低的說,「是不是剛舅娘們在,所以…悄悄兒的,外婆與妳些…」

「外婆,不是的。」芷荇羞怯的笑笑,「…是夫君的意思。來拜望外婆外公,是要樸素端嚴些的。真要出門的衣裳首飾,也是有幾件。不敢丟外婆臉面的。」

周太太拍了拍她的手,好感又多了幾分。這才是真正的官家小姐呢,知禮守分的。不拿身分壓人,給足人臉面。「俸祿都給了那邊,你們怎麼過?」言語就帶點寵溺的瞋怪。

「我們人口也少,能吃飽穿暖即可,芷荇不重那些。」她臉微紅了紅。

周太太心知肚明,也跟著一笑,攜手而出。那個比女子還漂亮的冷面外孫婿居然迎上來,又是一揖,看了外孫女一眼。

成親沒多久,還親熱著呢。

卻沒發現周老爺雖然也是笑著,但眼中出現了深思。

上了馬車,三郎和芷荇同時舒了一口氣,相對一眼,又笑出來。三郎將芷荇抱到膝上,皺了皺鼻,「好大一股香粉味兒。」

「還嫌?我都快被薰暈了。」芷荇回頭瞪了他一眼。時下婦女尚香,不但敷香粉戴香囊還在屋裡薰香。她都忍了,居然還敢嫌。

三郎暗笑,心底微微蕩漾。娘子大概不知道她這樣瞪人會有種嬌豔的媚態吧?幸好她是個守禮的…或說很會裝。這輩子大約除了他,誰也挨不到她的瞪。

「是,為夫的錯。」三郎摩挲著她的手指,自言自語似的,「真不該把妳拖下水。」

「什麼話啊?我是外人?」三郎就這點不好,心細如髮,這樣太傷,「你跟外祖父談得如何?」

「應該是明瞭了。但凡做大生意的,都有些賭性。那一位還年輕…另一位卻是老了。」

芷荇點點頭,偎在他懷裡。她也明白,這天下,並不是只有不待見皇帝的士大夫。皇帝至今還沒有自己的根基,現下是無可奈何…先皇晚年很是暴躁多疑,各皇子人人自危,到最後落得死得差不多了,還活著幾乎是廢人,只剩下唯一的選擇。

若有其他選擇,這個太后不滿意、百官不待見的皇帝大概就要塌台了,說不定連命都保不住。皇帝沒了,三郎大概是第一個被弄死的。

但高傲的士大夫們,卻不會去注意四民之末,卻潛力無限的商戶。

事實上商家南來北往、交易有無,消息最是靈通便利。比起顢頇遲緩的官家,耳聰目明多了,皇上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不被士大夫聯手蒙蔽,搶到先手,才能慢慢的伸張皇權。

但這等於是跟士大夫階層和太后對著幹,要把商家綁上皇帝這馬車,相對應的就必須付出點什麼。

皇上真的能給的,最不傷根本的,就是官爵虛銜。就算他沒收錢,士大夫還是會硬栽個昏君,來個買賣官爵。然後只能祈禱不要來個天災人禍,不然就會被寫得更難聽。

她和三郎就是這個引針穿線的亂臣賊子。三郎起了個頭,她得接力去串起商家勢力,幫著皇帝扶持起能與士大夫抗衡的根基。

不用提也知道,她會被抹得多黑。什麼禍國殃民、婦女干政…然後順手胡抹穢亂宮廷之類的…

這是個提著腦袋的買賣。但已經沒有退路。

「兩具棺材太孤單了。」三郎慢慢的開口,「我想還是一起,尋把火乾淨了了。妳中有我,我中有妳。」他有些歉意的摟緊芷荇,「我是狠心,硬要把妳拖著一起走。但沒了我…皇家饒妳,馮家也不會饒妳…除非妳答應我一定會逃。」

芷荇搖了搖頭,「這沒什麼狠不狠心,本來就該這樣。『逃』這種喪氣話,甭再提。誰沒能力逃?你不能?我不能?那一位不能?但為什麼不逃?就是風骨,就是顧念家族。即便我是個女子,也得站著死。我不能給死去的母親蒙羞。」

更不能讓歷代傅氏嫡傳的風骨塌了。

三郎默然無語,只是將她擁得更緊一點。

回到家兩個情緒都不太高,未來曖昧難明。前進一步不知道是柳暗花明,還是崖岸深淵。

但芷荇豁達的天性抬頭了,這其實是她與歷代傅氏嫡傳最大的不同。

傅氏嫡傳兩百餘年,但多半紅顏薄命。照理說身負驚世絕艷之博廣,又復通透機智,不應該如此。但所謂慧極必傷,明明知道外面有遼闊的世界,卻必須困在深院這樣狹小牢籠,無聊的內宅犄角之爭,反而是鬱鬱而終。

真應了「算盡機關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芷荇卻別開了一種豁達,凡事往好處想,硬要從絕路中找出生機。

「其實我相信我的運氣。」她樂觀的跟三郎說,「當初誰都爭著跟我說這門親事不好,事實上卻是十二萬分之好。瞧,我遇到你。反正也不會更壞了,不如大膽去做看看。說不定我們會兒孫滿堂,白髮蒼蒼還攜手相惜。同時閉了眼,同棺而眠。」

三郎定定的看她,想到那個捧著白綢倔強著眼神,說她不想沈塘的嬌小新娘。

輕輕舔吻著她的手指,三郎嗓音有些沙啞,「妳說得對。」


註:此時大燕風俗,忌諱給長輩跪拜。長揖是男子晚輩禮,就是腰極彎的揖禮,深福是女子晚輩禮,就是腿彎得接近蹲的福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