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院月 之二十七

但三郎回來時雖然有點遲,她也裝得若無其事,但還是被察覺了。

「發生什麼事了?」他深沁著疲憊的容顏狐疑,按著不讓她更衣。

芷荇張了張口,幾經思量,她還是撿著三郎早晚會知道風聲的事情講了,「婆母最近常招我去。你知道我自己會醫,所以…察覺了飲食裡頭有些不對…」

三郎的臉一點一點的白了,連唇色都褪成櫻花白。瞳孔漸漸死寂,握著芷荇的手,卻微微顫抖。

能怎麼樣呢?把自己親生母親送官?

「…對不住,對不住。」三郎喃喃的,小小聲的說,痛苦莫名的將她抱在懷裡,「我對不住妳,竟是護不住妳週全…衝著我來就好了,就算要絕了我子嗣,也不該傷妳…」

芷荇顫著唇,還是咬牙不說了,只是反身抱住他。夠了夠了。她不是尋常婦人,處理得來。三郎誤解就誤解了吧…畢竟是親生母親,總不會想得太壞。但只揭這麼一小角,三郎已經受不住了。


夠了吧?!賊老天?放過三郎吧!她家夫君憑什麼這樣挫磨?

只是想到,若她不是傅氏嫡傳,很有一些防身本事…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三郎只覺得心也跟著一顫。他被「孝悌」這兩個字壓斷了氣,現在累得荇兒也差點…「妳去外祖家住一陣子。」

芷荇苦笑,「三郎,你想休我?無端回娘家長住,你我名聲還要不要?」

雖然傅氏太祖奶奶對家族批評的一文不值,說,「『家』為蓋著屋頂圈養的豬,『族』為方寸之病疾,盡是些吃人的東西。」卻不得不從俗,根深蒂固,家族觀念已深入骨血。

她對自己的本領很明白,要逃沒問題。但若族人眾議她該沈塘,她會力陳清白,但還是束手就縛領死。家族觀念高於一切,禮法有分。就算是冤也得冤得從容,不然亡母不得安寧的被遷離祖墳,她才真的是百死莫辭。

誰不是籠罩在家族的陰影之下,屏息靜氣生或死?但失了家族、族譜上除了名…從此就是孤魂野鬼,無根無底的人了。總要受盡人白眼,被視為不孝不悌之徒,在這尚意重氣的時代,會被眾人厭惡疏離。

這麼一來,對皇帝就沒有用了。

三郎鬆了手,溫順的讓芷荇更衣擦臉,淡淡的說傳膳。

等吉祥和如意帶著小丫頭來擺飯時,他語氣很冷的說,「吉祥。就傳我的話。奶奶笨拙,不堪服侍婆母,所以我不讓她過去了。若有話,讓母親傳我去說也是一樣。」

姑爺臉一陰,這仲秋時分似隆冬臘月,也跟著陰得刮雪珠子了。吉祥到底比較機靈,勉強壓住發寒,脆聲聲的應了是,把嚇得如抖篩的如意扯出去。

她沒看錯。這個人,願意幫她擋風遮雨,不是給她幾句甜言蜜語,或用孝道大義就打發的人。

心下鬆快,臉上就帶了笑出來。想想也真是庸人自擾,不過是一群沒腦子愚蠢又貪慕榮華富貴的東西,也能把她激成這樣…果然是太不穩重。

她原本就是樂觀豁達的性子,怒氣和煩心很快就能拋諸腦後。佈菜盛飯,又撿些聽來的趣聞與三郎說,勉強味同嚼蠟的三郎吞了一碗飯,甚至能引他的陰鬱稍微消散。

「…有個南都來的朱太太,說到當今的皇上笑個不停。當今是順王爺時著實是胡鬧,當了皇上已甚是收斂了…」

那位朱太太說得妙趣橫生,芷荇轉述時也笑得前俯後仰。

據說這個小王爺,九歲上最愛打架,還嚴令不讓侍衛上,自己捲袖子跟些潑皮無賴打。打輸了抹抹鼻血,回去纏著武教習不放,勤練惡練,回來找場子。一路打到十三四,一城的潑皮無賴竟讓他都打服了。

雖有貪色愛花的毛病兒,最愛站在街頭看人大姑娘小媳婦兒,連那俊俏書生都逃不過他賊忒兮兮的眼睛…但也就看看,口裡花花,然後萬般惋惜的帶著大隊人馬去秦樓楚館眠花宿柳…最讓人忍俊不住的是,跟在後頭的是嚴肅端整的王爺侍衛,再後頭的卻是賊眉鼠目、鞋拉塌襪拉塌的潑皮無賴,稱得上南都一景。

其實麼,這樣尊貴的王爺不欺男霸女就已經很好了,偏偏這個荒唐的小王爺還特有古道熱腸的正義感。聽到什麼不平事,先使人查個頭尾,就去敲南都知府的鳴冤鼓,那鼓都讓他敲爛三個了,知府看到他就鬧頭痛,連參本都不知道怎麼參。

你說他幹預民政?不。人家小王爺正經八百的遞狀紙,來申冤的。你說他囂張跋扈?不。人家客氣得連坐都不坐,自稱訟師,申冤來著。你說他糊塗興訟?不。人家有憑有據有條有理,查得比他這個知府大人還仔細詳實。

這大燕諸律翻個底朝天,皇室規矩多多,卻查不到一條不准王爺當訟師的…倒有諸王體察封地的明文。南都知府除了暗歎倒楣能說什麼?別人是「三年清知府,十萬白花銀」,他這個南都知府特別的倒楣,清不得不清,銀子別想撈到一絲半點。

幾任南都知府有苦說不出,三年任滿,想盡辦法調走,只得王府贈路費銀一千。和其他懷裡抱美人手底撈銀子的知府相比,宛如雲泥…連小妾討太多都會有事,王爺問著呢,你那點俸祿怎麼供得起這麼多人口?

雖然是這樣貪花愛色不正經的小王爺,離開南都六年多了,南都百姓還是感念著,年年有父老派人不辭辛苦的來給皇上送新糧…當年的小王爺,現在的皇上,念得還是南都的一口米,想得還是南都的煙花相好…總要讓父老謁聖說說南都的事兒。

三郎心情果然好了一點兒,「那一位…就這麼著。不是壞人,但也不是好人。就他來說,找樂子就是大家開心,那作惡的就該哭著。而他一輩子最喜歡的就是找樂子。」

慕容家哪有什麼好的?芷荇嘀咕。她也明白,三郎口中常淡淡的嘲謔,可皇帝在他心中有不一般的份量。

不是為了大樹底下好乘涼…哪裡好乘涼了?而是在他最痛苦莫名的時候,皇帝扯了他一把…不管是什麼居心。

「嘖,」芷荇瞪他,「就這麼懂那一位?我酸得狠了。」

三郎終於笑出聲音,自己也很意外原本會糾纏很久的陰鬱這樣就消散得剩下一點淡淡的影子。

「其實,我最懂的是妳。」他擱下筷子,交叉著玉白的手指,「我知道妳最大的祕密…妳是傅氏後人。」

啪喳一聲,芷荇五根指頭都插進了飯桌,臉孔白得跟雪一樣。

三郎大吃一驚,繞過來看,「傷著手沒有?」

…大哥,你應該先恐懼一下我怎麼有這麼犀利的鐵爪功,不是擔心我傷了手吧?

但鐵爪功屬內家功夫,她是大驚過度超常發揮的使了出來,一鬆了勁,漲紅了臉卻拔不出來,又窘又驚,只是呆呆的看著三郎。

三郎好笑起來,找了皂胰子摻了水,小心翼翼的又抹又潤,才把芷荇的手從飯桌裡拔出來。

看她還是嚇呆了的樣子,三郎站著抱著還僵坐著的她,把她按在胸前,拍她的背輕聲笑起來,「妳對我,真是掏心掏肺的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