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院月 之三十五

第二天一早,修身苑角門外萬頭攢動,看熱鬧的人真是一圈又一圈,路邊的石頭早被拾乾淨了,個個蠢蠢欲動。

要說大燕京城呢,別的沒有,愛看熱鬧的人最多,就跟愛看殺頭一樣。這嫡子被族譜踢出來,那是大逆不道到極點、十惡不赦才會這樣處置,誰都可以扔石頭的。以前真有那劣跡斑斑的除族譜,出門就被石頭活活砸死,官府也不究…怎麼究?扔的實在太多。

馮知事郎那罪名太複雜太長了,市井百姓看不懂。不過來看看熱鬧扔兩個石頭湊趣還是可以的。

天雖然陰著,這深秋的早晨實在冷,但還是鎮壓不住看熱鬧的熱情。

看到角門開了,人人興奮了。但石頭剛舉起來…傻眼了。


一架牛車馱著兩棺材,慢騰騰的打頭走出來。後面跟著騎驢的小娘子,一身孝,蒼白著臉,眼皮是腫的,吩咐著下人,「離遠點,當心石頭砸到你們。」

呼嘯的秋風,低沈陰靄的天空,跟在兩口棺材後面,騎驢一身孝服的小娘子。後面一溜兒趕牛車的髮間別孝的奴僕,件件箱籠都扎麻。那氣氛…竟不是除族出府,而是出殯了。

有人收不住砸了稀落落幾個石頭…就沒敢再砸了。人家這麼一副大出喪的模樣…好意思砸也怕惹晦氣啊!

結果一聲尖銳的「慢著!」,把原本淒涼毛骨悚然的氣氛重新炒高了。一部小轎飛跑的趕上,馮家二奶奶鑽出轎外,喝住了這行人。

二奶奶回去越想越生氣,越來越憋悶,一夜都不曾好睡。就這麼放她走了?太不甘心!早上盯梢的丫頭跑來說他們打算把棺材扛走,這才靈機一動。

哎呀!這可就誤了!萬一他們把沒點出來的財貨藏在棺材裡跑了怎麼辦?大庭廣眾的搜出來,就可以羞辱那女人一頓,賴她是賊…看她不被石頭砸死才怪。

如果搜不出來麼…她也準備好了「賊贓」。總之,就是不能讓那個狐狸精好過就對了!

她覺得這真是好計,於是急急忙忙的搭了小轎,趕過來堵人。

芷荇蒼白著臉,搖搖欲墜,楚楚可憐的問,「馮二奶奶,我的嫁妝妳對著單子盤了三遍,連下人都盤了又盤…抄家也不過如此,到底還要什麼?」

啊呀,這…這也太過了吧?夫家過問嫁妝,是非常失禮的行為。何況是妯娌,那更過分啦。妳怎麼不讓人盤妳的嫁妝看看?

二奶奶被她一堵,滿臉通紅,「妳、妳胡說!我明明只盤一遍!」

還真的盤啦!天哪,這馮家一點顏面都不給啊?不給人活?

身邊的丫頭拼命扯她,丟死個人。胡攪蠻纏什麼,這個奶奶真不省事。

怎麼又被她繞了,馮二奶奶氣勢凌人,「少廢話。本來就不該讓妳帶走馮家的任何東西…哪怕是一根針!昨天我可忘了看棺材,指不定妳還暗度陳倉呢!」

芷荇晃了晃,費力的下了驢,「…就看吧。」

馮二奶奶很得意,趕緊使眼色讓嬤嬤上前,幾個小廝一抬起棺蓋…那個嬤嬤卻尖叫一聲,和小廝們一起連滾帶爬的滾下牛車。

棺材裡滿滿當當,手插不進。都是孝幔壽衣香燭紙錢。芷荇慢慢的爬上牛車,「二奶奶,妳自己來翻吧。這口,是我夫君的。那口,是我的…」

「呸呸呸呸,晦氣真晦氣,快滾!」馮二奶奶也被嚇得不清,這大清早的看到這些怎麼不晦氣啊?她完全把自己的算計嚇得忘光,鑽進轎子,飛逃入內,磅的關上角門。

開著的棺材,孝幔被吹得獵獵直響,飛出幾張紙錢。芷荇不讓人幫,自己吃力的、慢慢的闔上棺材蓋。淚珠一串串兒滾下來。又慢慢的下了牛車,蹣跚的騎上驢,挺著背,肩膀一抽一抽的,卻沒哭出聲,卻比嚎啕還讓人心酸。

吉祥哭著,「姑娘…棺材也蓋點什麼…不然砸壞了怎辦?」

「不、不講那些虛的…」芷荇忍淚,「反正是要一起燒了乾淨…」

結果一個小孩興高采烈的朝她砸了顆石頭,結果被他娘親拍了兩下,小孩哇的一聲大哭,芷荇捂著嘴,哭得喘不過氣,後面奴僕跟緊了,跟著大放悲聲。

人呢,總是有良心的。看熱鬧歸看熱鬧,這擺明了就是被欺負得要死的,肯定裡頭還有些什麼。唉,這馮知事郎真的死定了,這棺材都預備下了,還兩口!連棺材都要讓人抄檢…這世道喔…

這場熱鬧真是曲折離奇,讓人看得目不轉睛拍案感嘆。人家都哭喪了,還砸石頭?

結果這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嘆氣搖頭的竊竊私語,但砸石頭的就沒有了。一路從城東哭到城西,難得這小娘子勉強收聲,只是一顫一顫的,看了更可憐啊。

鄰居倒是黑了臉。妳這搬家呢?還是哭喪?一路哭過來是怎麼回事?想去理論…得,看熱鬧的人怎麼那麼多啊!?才問一聲就被無數人瞪,這、這…惹不起,惹不起,我關門起來可以吧?

芷荇也哭累了,一抽一抽的進了新家門。這是她娘留下來的嫁妝,一大兩小的院子,一排廂房。原本是租給進京趕考的舉子,但在三郎一下獄,她就遣人來處理了。明年才是進士考,住在這裡的也就佔兩個廂房。客氣的退房租補貼點銀子就成了。

小是小了點,也才十幾口人,住起來剛剛好。

她不想被砸石頭丟臉的走,所以乾脆演了這一齣。其實二奶奶想得沒錯,皇帝賞的金銀珠寶就在棺材裡。但連個笨蛋都想得到,她還沒提前應對那才叫做不正常。反正皇帝的賞都是金銀首飾之類,精緻華貴是真的,但能佔多少地方?收一收就一匣子。

本來還擔心自己哭不出來…沒想到二奶奶居然追出來要查,蠢個賊死,害她差點笑出聲音。只是三郎被關了一個多月了,還無消無息。她知道擱在外頭大牢,諸相百官難防,所以皇帝把他關在御牢裡…可裡頭還有個太后啊!誰知道那老而不死謂之賊的賊婆子會怎麼對待她的三郎…想到這裡就心如刀割,完全沒有哭不出來的問題。

理智上,她很明白,這就是三郎和那狗皇帝聯手演的戲。要不怎麼大理寺和皇宮消息這麼即時和鉅細靡遺?她派人查過,結果源頭讓人很傻眼,只知道來自市井而非官家。

若我是那狗皇帝…芷荇曾經仔細想過,猛然想起…順王爺收服的那些潑皮無賴呢?是我就不會放進宮裡,那些沒規矩的東西只會惹禍。是我就散入京城市井…當眼活棋。

所以應當有驚無險,只是想要合理合法的跟馮家斷絕關係。

但情感上,她還是很徬徨害怕。總怕會有個萬一,總是很擔心她的三郎。這才會一路哭,哭到現在,軟軟的從驢子上滑下來。

「你娘子幫你哭喪呢。棺材都抬出來遊街了。」皇上穿了一身暗衛的衣服,嘆氣,「太會做了…喂,你還行吧?」

披頭散髮有些髒兮兮的三郎笑了笑,卻顯得明艷。雖然他脖子上有道很明顯的繩痕,紅腫著。「謝皇上關心,罪臣無事。」他捧著竹筒的水喝,斯文的撕著饅頭吃。

「眼錯不見的,就差點沒命,都第幾次了這。」皇上咕噥,「太后不意外,皇后插什麼手?就那麼迫不亟待除我身邊的人?」

三郎沒有出聲,只是邊吃東西邊聽皇上一堆抱怨。在御牢,差點被餓死毒死,還險些被勒死了。沒想到太后皇后的手伸得這麼長,皇貴妃也來插一腳,太熱鬧。

「快結尾了,你還挺得住吧?」皇上有點沒把握的問,「真不行我讓他們趕趕?」

「皇上,罪臣挺得住。」三郎很堅定的說,「請皇上多周全…」

「知道啦。」皇上不耐煩的擺手,「挺住啊。你跟你老婆都賣給我了,千萬別死。死人可不會辦事…這一個多月我超無聊的你都不知道。我都佈置得這麼大張旗鼓了,那些人就能見縫插針!我看他們也別插了,誰愛當皇帝誰去!」

唉聲歎氣了一會兒,他照慣例哀怨,「好想回南都啊…」

皇帝走了。又要繃緊精神了。

荇兒在做什麼呢?一定很擔心吧?可別哭得太厲害…很傷的。

我很快就回來,等我。他無聲的說著。

完完整整的,回到妳身邊。妳再也不用害怕了…很快。

他微微一笑,雖然披頭散髮容顏沾塵,卻依舊如芳蘭薰體,春風般和煦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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