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三郎可以離開時,秋已經很深了。
牢獄之災和答辯的案牘勞形,讓他非常疲憊而憔悴,但精神上卻無比的亢奮。
終於,終於。他日日夜夜的渴慕期盼,終可償所願了。他是多麼多麼的想念芷荇…
我的荇兒。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開蒙時學詩經,第一首就是關雎。沒有想到,隔了十幾年,才真正的了解這首最初的詩經。
那種催折而焦躁的甜美。
一確定能走時,他匆匆前去和皇上辭別,連一刻都不願意等。
但這個皇帝,絕對是來摧毀他所有耐性的魔星。先是要他先吃飯沐浴以後再走,他客氣的回絕之後,又裝模作樣的要他等著,皇帝要親筆聖旨褒獎寬慰,他開始有點不耐煩,還是勉強按耐著說免了。
「別急著走啊,」沒話找話的皇帝急著喊,「堂號總要的吧?朕已經著人去催了,很快的。」
三郎的火氣噌噌噌的往上冒,他火大,很火大。瞇細了眼睛,他不無威脅的看著皇帝,卻見皇上佯咳著轉頭。
…皇帝剛剛,是不是自稱為「朕」?
在御書房,身邊都是自己人,這個荒唐藐視禮法的皇帝,跟他總是你你我我的。只有說謊和色厲內荏的時候,才會自稱朕。
為了不耽擱時間,他還是仔細尋思了一下,抬頭看到趙公公擠眉弄眼,才恍然大悟,然後非常沒好氣。
清了清嗓子,三郎對著趙公公說,「公公,暗衛營有沒有我的信?」
趙公公勉強正色,也咳了聲,「是,馮知事郎,暗衛營寄來書信,向來託在老奴這兒。」趕緊把藏在袖裡兩三個月的信,恭恭敬敬的遞給三郎。
深深吸了一口氣,三郎才沒把這疊信砸在皇帝的臉上…明明信就在趙公公那兒,皇上會不知道?要信就去討啊!為什麼非要矯情的過這手?現在又鬼鬼祟祟的出新花樣,折騰他的脾氣和耐性?
「啟稟皇上,子繫來信。」他將終生的修養存量都提領出來,只得一個勉強平靜的表面。
「不看!」皇帝將頭一昂,非常大氣的回答。
三郎從一數到十,又從十數到一,然後把信往御案上一拍,奪身而走,省得他把信直接拍在皇帝的腦袋上。
「欸欸欸,就跟你講不看了!」皇帝還在他背後很口是心非的喊,結果只是讓三郎越走越急,深怕自己一時衝動,傷了皇帝尊貴的頭顱。
走出御書房,暗衛頭子對他叉手行禮,笑笑的牽過馬匹,返還他原本被扣下的鑑別金牌,並且告知馮夫人的落腳處。
三郎淺笑還禮,憔悴的臉龐卻燦出春花的燦爛,甜美而躁動,飛身上馬後,幾乎是急不可遏的馳馬而去,過宮門時只略略減速,將金牌一晃,就打馬飛奔。
就快見到她了。三郎的心滿得幾乎要爆炸,這三個月簡直比三百年還長,一天比一天還折磨。
還以為,已經愛她極深,卻沒想到,比他想像的還刻骨銘心,已經是肉中肉骨中骨。和她分離,簡直是血淋淋的剮了他,生不如死。
原來我還會愛人。而且比我想像的還深刻許多許多。
太過焦躁,結果他在城西迷了路。他自己都啞然失笑。曾經以為,他經過大變已經心如灰燼般平靜,比死還沈重的穩定,什麼都不能改。沒想到,他會這樣歡喜的失了分寸,連方向都找不到。
一路一問的,慢慢的摸到留園…的後門。
滿天飛紅葉,看門的僕從怔怔的看著騎著黑馬的姑爺,鐸鐸的踏馬而來。
「…姑爺?姑爺!」門子大喊,「快開門!小七兒快去報訊,姑爺回來啦!」
是啊,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幾乎全家人都撲了出來,吉祥和如意在列,但是…他最想見到的人呢?
「你們姑娘呢?」三郎的心一沈,為什麼沒看到他心心念念的那個人?
「姑娘沒出來?」如意後知後覺的大驚,「最近姑娘情緒很糟糕,總是會突然不見…」她回頭看吉祥,「姑娘有沒有在屋頂?」
「沒有。」吉祥搖頭,「她早不蹲屋頂了。說被煩得慌。我以為她出來了呢,小七兒喊得可大聲了。」
仔細問了下,他的心一點一點的擰疼,越來越疼。他的荇兒,厭食少眠,連人都懶怠見,前些時候躲在屋頂上發呆,現在更躲得沒人找得到。但又不是出門,躲到天黑就會疲倦的回房,一天說沒幾句話。
一陣陣秋風過,遍梳紅葉飄。所有的人滿院的喊人,三郎也焦急的尋找,最後進了正房,看到柳筐裡扔著繡了一半的扇套,窗冷枕剩,打理得整齊,但什麼擺設也沒有,滿目淒清。
窗戶沒關,看出去就是一院深深淺淺的紅葉,如雨泣血。
這楓樹,還真不小…
尚未落盡的老楓樹,還真是個藏身的好去處。
瞇細眼睛,他抬頭,先是看到一截飄飛的雪白衣袂,在紅葉深處,深朱淺紅遮掩下,蹲伏在兩樓高處枝枒上的,就是他寤寐思服,無法或忘的娘子。
瘦好多,憔悴得厲害。眼下都是青影,下巴尖了,泡在憂思裡的可憐娘子。扶著樹幹,怯怯的看著他,眼睛都不敢眨。
「荇兒,我回來了。」他柔聲,伸手向芷荇。
但芷荇緊緊的攀著樹幹,喉嚨發出一聲低低的嗚咽,卻動也沒動。
若不是她的眼睛牢牢的盯在他身上,三郎真的要慌了。莫不是…爬得上去爬不下來?有可能。想想她那插得進桌子卻拔不出來的鐵爪功…太有可能了。
衡量了一下,他縱到樹上,幾個起跳到她身邊,枝枒微微晃了一下,卻滿能乘載他們兩人的重量。
「…看到我不高興嗎?」他的聲音更柔,輕輕的攬過芷荇。
毫不意外的,芷荇抱著他哭了,哽咽吞聲,破破碎碎的說,「相疑在夢中…」
傻氣的姑娘。歡喜的傻了啊…
他原本想笑,但是抬頭一看,轟然腦袋炸了雷。
明白了,為什麼芷荇會躲在樹上了。從這兒可以眺望留園位於巷底的正門,夕陽餘暉中,筆直的巷子泛著金光,通往遙遠的宮廷。這是宮裡離留園最近的路,如果他沒迷路的話,應該循著這條路回來,芷荇第一眼就可以看到他。
像是被同樣巨大的歡喜和悲痛碾碎了,有多歡喜就有多悲痛。
不是君心似我心…而是君心即我心。我的荇兒…泡在別離的黃連裡,吃了這麼多的苦。
終於確定不是夢,芷荇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不要了不要了!以後絕對不要分開了…死也帶我去死吧,不要了…嗚嗚…」
秋風起兮,殘紅繽紛似黃昏雪。三郎和芷荇抱頭痛哭,說不出是歡喜多些,還是痛苦多些。
「好的。」三郎沙啞的回答,「今後再也不會了…死也帶妳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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