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三郎開了這個「新視野」之後,廢后風波雖去,卻餘波蕩漾很久。原本想坐收漁翁之利的太后和皇貴妃,卻莫名被娘家子姪牽累,被皇帝理直氣壯的勸戒和訓斥了幾次,不得不把尾巴夾緊了,低調做人。
芷荇卻漸漸的有些不安。
當然,三郎在她面前一直都是溫柔依戀,甚至有些孩子氣的可憐兮兮。但她畢竟靈慧,雖然三郎鮮少對她提及外事,終究自己能看出點端倪。
原以為,他那樣冷心冷面,不過是在馮家多年冤屈心結難解,既然這樣光明正大的出了馮家,那塊心病也該緩了…哪怕是病去如抽絲,也能慢慢的暖和過來。
但冷眼看去,卻不由得暗暗心驚。
他會成為「孤臣」,並不是忠君,而是皇帝拉過他一把,他厚待趙公公,是因為趙公公待他如子姪。與暗衛們還有點交情,只因為這些人能力保皇帝。
到今天,他對家僕還過得去,不過是因為芷荇看重罷了。能容得吉祥如意在眼前端飯送茶,也是瞧在芷荇的面子上才和顏悅色,但是在跟前多留一刻他都不樂意。
說白了,他就是個「孤人」。有的人殘虐,不把人當人的凌辱,到底還是意識到對方是人,飽含著惡意看人痛不欲生。
但三郎卻更嚴重一點兒,除了少少的幾個擺在心裡的人,其他人於他而言,與物無異。就像是他不會沒事去砸茶碗,沒惹到他時,他也視若無睹。但惹過了他的界限,傷了他的人,只要逮著機會,他會耐性長遠、不死不休的快意恩仇。
即使收拾過了,芷荇偶爾會在他的衣服裡嗅到很淡微的血腥味。
斟酌復斟酌,芷荇還是凝重的跟三郎講,「俠以武犯禁。」
藥膳喝了一半,三郎卻覺得喉頭噎著,再也吃不下什麼。荇兒是個不吃虧的主兒,卻是善巧,再恨也不忍奪人性命。
他不同。對自己父母兄弟恨之入骨卻無可作為,對其他人更冷血無情。什麼禮教理法,也不過是不得不撐著糊弄世人的玩意兒。
但他實在不希望荇兒知道他陰暗的這一面。
「…那一位,無人可派。」他躲著芷性的目光,「雀兒衛手太重,只能讓我去看著。」
「避重就輕。」芷荇撇撇嘴,很不留情的戳破他,「我知道你不把禮與理看在眼裡,只是表面粉飾著。但這兩樣東西,是雙面刃。留著傷自己當然是傻瓜,但用得好,殺人不見血,還沒人說你不是,這才是高明的做法。」
看三郎驚愕的看她,芷荇噗嗤一聲,「你當我是好人?我不是。」她接過藥膳,一調羹一調羹的慢慢餵三郎,「於我而言,殺人很容易。不容易的是,再高明的手法也總會露出點首尾,簡直是授人於柄。將來我們會有子女,我若把後宅搞得腥風血雨,我怎麼問心無愧的教養孩子?」
三郎整晚沒講話,神情很是鬱鬱。芷荇也沒再多言,只是在燈下縫著圍脖。近年了,三郎卻還是每天冒著大雪外出,雖有披風,也擋不住雪往脖子裡飄,有了這個也少受點寒。
等到睡下,三郎遲疑著從背後抱住芷荇,「…妳怎麼知道,我把不禮法看在眼底?」
芷荇輕嘆一聲,「莫怪皇后不待見你。她這耳光大概積怨已久…你怎麼就把個那麼漂亮的少年薦給皇帝?即使有遠因近果,可是…」
臘月中,三郎帶了個面目黝黑的少年回來,洗過臉以後讓她大吃一驚。她以為三郎已經是人中龍鳳,絕無僅有的美郎君,誰知道天外有天。這少年過年才十七,一雙狹長的鳳眼,眼尾含媚,雙眉娥長,肌膚宛如暖玉捏就,從雪膚中透出一分天生的粉桃暈,唇不點自朱,端地是仙人風姿。偏偏目光鋒利帶煞,凌厲異常,這才讓那過分的美貌添了十足的英氣。
雖然只待幾天就走了,三郎也跟她提了這個名為「子繫」的少年與皇帝的因緣牽絆。看似有理,但也因此惹動了她的疑慮。
「…反正皇后一直看不起皇上。」三郎的聲音轉冷,「他那人…已經苦得出膽汁了。讓他高興幾年,有什麼不對?」
原來皇后出身於世門陳家,論門第與第一世家慕容府相彷彿。論規矩教養,那更是比慕容府嚴格十倍。陳皇后自幼聰慧,端莊美貌,又是嫡長女,更是苦心教養。原本最有機會問鼎帝位的四皇子只納側妃卻遲遲不立正妃,就是等待陳家姑娘及笄。
雖說年紀相差了七八歲,倒也算得上有點遲的青梅竹馬。誰知道天威難測,先皇把陳姑娘指給了還在南都不務正業的順王,定親沒多久,四皇子就因為「巫蠱」被圈禁了,沒多久就急病死了。
陳姑娘心不心碎,那倒尚未可知,最少沒傳出什麼風聲。順王妃還沒當過一天,就直接成了皇后,不能說不算尊榮之至。只是陳家為四皇子搖旗吶喊、出錢出力,先皇就兩個嫡子,為了保險起見,難免給順王下絆子找麻煩。
結果陳大姑娘成了皇后,陳家卻尷尬異常。政德帝又是個荒唐的,不輕不重的拿陳家磕牙說笑,待國丈府更是不冷不熱,也沒照例封侯…陳家也有世家固有的毛病和困境--子弟紈褲多、有出息的少。好在知道皇帝不待見,很識時務的夾起尾巴低調做人。
這對帝后來說,卻是個不好的開端。之後皇帝倒是想辦法修復關係,一個月幾乎二十天都待在皇后那兒,差點讓三宮六院鬧革命…可惜皇后不怎麼領情。
「皇后…是個規矩人。」三郎冷淡的評價,「笑不露齒,行不搖裙…我敢說她全身掛滿鈴鐺走路也不會發出一點聲響。」
芷荇噗嗤一聲。她家三郎刻薄起人也很不一般。
「但那一位…終究不是在深宮教養出來的。他八歲就遠封了,幾乎是民間草莽自養自的長大。他好色、荒唐,種種說不出口的毛病,多得數不來。我們…是有些像。但我只想死,也把別人都當死人。他比我勇敢多了,還會相信滴水穿石,有機會過上人間百姓的賢妻嬌兒的生活…
「但皇后壓根看不上他。嫌他粗魯無文,同吃頓飯都得皺上十幾次眉頭…」三郎安靜了一會兒,「那一位沒人能講話,只能跟我講講。妳相信嗎?到現在,小皇子會說話了,但只會喊母后,看到皇上卻只會躲…靠近一點就大哭。」
什麼倫常…去他的。反正昏君佞臣誰也別想逃得過這破名聲。在他心如焚灰,只欠一死的時候,只有這個荒唐皇帝扯了他一把。只有他知道總是笑嘻嘻的皇帝心底泡著怎樣的黃連湯。他壓根不在意這個搭橋拉縴薦孌童的惡名。
但他…還是擔心一件事。
「荇兒…妳會瞧不起我嗎?」他的聲音很軟弱,而且無助。
「傷心是有點,但瞧不起是一點都沒有。」芷荇故做憂愁狀,「我醋呢,酸死了。慕容皇家果然沒個好東西,替他做牛做馬不說,還把我親親夫君的心搶了大半去。就別落到我手上,非得讓他一輩子不舉…反正他有兒子了,不舉還落個六根清淨,後宮安寧。」
「…妳也就把話說得狠罷了。」三郎笑了起來,在她頸窩蹭了蹭,「我總覺得…不踏實。為何那一位慘成這樣…」他的聲音越發的輕,「憑什麼我能有這麼好的運氣…」
牛角尖啊牛角尖,為什麼她夫君就愛鑽牛角尖?
「這個嘛,也不過是我往你走一步,你也願意往我走一步。走著走著,就走到對方心底去了。」
她咧嘴一笑,安撫的摩挲他的背,「慕容皇家祖上不積德咩,帶累子孫,把個草莽的荒唐浪子和規矩方正得幾乎成怪癖的姑娘綁在一塊兒。皇帝往前走一步,皇后要倒退七八步。走上一輩子,也只能越行越遠。
「那一位好色也不好色得徹底點,三宮六院一碗水端平,你看皇后還拿不拿架子?都是慣出來的毛病兒。實話說吧,我也搞不懂男人為什麼要端個爛風流架子,女人要揣著破賢慧名聲。我本來也納悶,咱們連大點聲拌嘴都少,會不會太客氣了?…」
「妳這麼講理,凡事為我…」
芷荇悶笑,「哪是啊,只是啥事都是比較出來的。一輩子遇到的都是無事生非、無理取鬧的人。相較之下,就覺得彼此都太斯文講理了,萬般的好。可見呢,人性本惡,打小兒就要摔打吃苦一番,大了才知道要惜福。」
黑暗中,三郎習慣性的拿著芷荇的手摩挲。他該有的瑣碎都有了,芷荇的針眼比較少了…但多添了幾處為他做湯的痂痕。
吃苦也為我,挨磨也為我。
一起頭,那樣行屍走肉似的人,明明常常被嚇著,還是一步步的往他靠近。只因結髮為夫妻,所以她不移。
不知道為什麼,在她面前就是口拙嘴笨。甜言蜜語,太輕浮。信誓旦旦,反而覺得不誠心。
「我窮得只有妳了。妳不喜歡什麼,我都改。」三郎的聲音有點發顫。
芷荇只覺得滿懷憐意,眼淚差點奪眶而出。她覺得自己吃的苦已經很多,跟三郎比起來,根本活得太甜。
她吸了吸鼻子,「你能活到九十九,我就什麼都滿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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