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院月 之五

她還以為自己只是想想,沒想到如意的半聲尖叫讓她趕去後啞口無言。

一個空房子裡,端端正正擺了個棺材。她是親手辦過喪事的人,所以最初的一驚過了,仔細瞧就知道是個空的。害怕也不管事兒…不如…

掀開棺材板,果然是空的。

環顧四周,越看越不得勁兒。這未免也準備得太齊全。齊全到只差個死人入棺,就能完全不失禮的出殯了。

越來越覺得真的掛個「活死人墓」才是正解。

她還在皺眉沈思,外面老嬤嬤高聲大罵起來,「妳這兩個小蹄子!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自己是個什麼下賤東西,隨便就敢進來?是誰給妳們狗膽這樣胡闖亂撞…」

越說越不成體統了。原本想,這個徐嬤嬤好歹是三郎的奶娘,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想讓她太難看。但她進了門,卻推三阻四不肯交鑰匙和帳本,還是驚動了三郎出來,用冷冰冰的眼珠子瞅著徐嬤嬤,才讓她膽戰心驚的交代了。


當中虧空,原本就不欲計較了…新婦進門總是要靦腆溫婉些。

果然還是鬆不得。靦腆溫婉還是雪堆裡埋著便好。省得人家指桑罵槐,明面罵她的丫頭,暗地裡罵得卻是她。

芷荇走出去,定定的看著徐嬤嬤,淺淺含著笑,「嬤嬤做什麼發這麼大火呢?」

馮家規矩,服侍過長輩的老僕和奶過少爺小姐的奶娘,身分竟比小輩尊貴些。也就這等世家豪門講究什麼仁善體下、愛屋及烏,倒是慣出一些二等主子橫行霸道的。

徐嬤嬤草草蹲禮,膝蓋還沒彎就直起身,瞪著眼嚷道,「三爺千交代萬交代,這屋子是誰也不准進來的!三奶奶也不要護著娘家人,壞了規矩以後您還怎麼在這院子直得起腰…」

芷荇眼神又淡了些,「那徐嬤嬤跟我和兩個丫頭交代過這規矩麼?吉祥?如意?」

「回三奶奶,徐嬤嬤從未交代!」這兩個丫頭雖然驚魂未定,還是異口同聲了。

徐嬤嬤啞了半晌,強辯道,「可規矩就是規矩,不是說句不知道就完了!若都這樣爭起來,這家早就亂為王了…」

「說得是。」芷荇淡淡的,轉頭跟吉祥說,「瞅瞅,這才是大戶人家的家風,一個奶娘都能點著主子的鼻子罵。多見識見識,咱們小門小戶的真見不到這樣的。說來真是盡信書不如無書…原來坊間刻的聖賢家訓,咱們許家祠堂的家法,都是矇咱們這些小戶人家的。」

她眼角瞥見了個婆子小心翼翼的跑出院門,卻也沒理論。只是冷笑一聲,「吉祥如意,妳們倆去把徐嬤嬤住的屋子給上了鎖,千萬別丟了什麼東西。徐嬤嬤年紀這麼大了,還在這兒操勞,外人知道了,不知道怎麼說咱們三爺呢…也該榮養,享享兒孫的福氣了。」

「妳敢!」徐嬤嬤撲了過來,還是旁邊的丫頭嬤嬤驚醒趕緊把她拉著,可不要鬧出個什麼…徐嬤嬤自為王慣了,三爺又不理論,越發貪瞶,他們可沒落到什麼好處,也沒昏了頭。

「這話說得多戳心呢。」芷荇微露憂傷,卻臉色一沈,罵著吉祥如意,「使不動麼?杵在這兒做啥?平日裡就是太慣妳們,讓你們跟我你呀我的起來,上下尊卑都顛倒了!」

如意性子憨直些,眼眶一紅,就想說她可是規矩的,卻被吉祥狠踩了一腳,委委屈屈的同著一起福禮,自去找人鎖房子了。

…怎麼事情突然就變成這樣了?徐嬤嬤看著兩個丫頭疾步如飛,不禁大急。這些年明坑暗拿,著實讓她攢了一些來路不是那麼清楚的東西。看三爺活似個死人,又不言語,越發大膽了。原本她想這三奶奶小門小戶的,看著面嫩溫柔,講話都婉轉綿和,揪點小錯,略嚇嚇就能把這院子再管回來…

卻沒想到,這就是個披著羊皮的狼,不吭不哼就朝人脖子刨下去。

「三奶奶,」她撲通一聲跪在雪地,砰砰的磕頭,「老奴也是一片護主心切呀,咱們三爺的性子奶奶也是知道的,總有這個那個不好說的小毛病兒,傳出去可不好聽…是老奴一時急了,三奶奶您高抬貴手,三爺就是老奴的命,出娘胎就是老奴在服侍的…」

她還以為馮家這等世家能有什麼超凡入聖的手段呢…結果還不是一般般。講舊情、訴委屈,順便還暗暗威脅一番。

可惜這老貨算岔了。馮三郎的名聲已經到谷底,到這把年紀得靠皇上指婚才有娘子了。家裡擱著棺材算什麼事兒?只是打算得早些…哪門哪戶的老太太老太爺不鄭重其事找好棺材板兒,年年上漆哩?

結果徐嬤嬤這事兒,卻算了個虎頭蛇尾。

大管家奉了婆婆的命,天寒地凍的滿頭汗小跑著來,親自帶人把徐嬤嬤綁了,又從屋裡抄出些金銀珠寶,按家規,就要打死。

「這可不好,大管家。」芷荇笑吟吟的制止,「好歹徐嬤嬤是三爺的奶娘,這些財貨指不定是三爺賞的。不分青紅皂白把人打死了…我跟三爺怎麼交代?徐嬤嬤識字不多,這帳我也對不上來…過去也罷了。以後我自會登錄成冊,一絲不苟…勞煩你這趟,我也去跟婆母道乏,讓她老人家多有操心了。」

結果是,徐嬤嬤拿到點金釵頭面,一個包袱,讓她回家「榮養」了。剩下的送給婆母,也被退回來,既然過了明道兒,她也就安然收下。

這也不過就是天明到黑的事兒,解決得這樣明快迅速。

但馮家上下倒是因此一驚,更不要提修身苑滿院奴僕夾緊了尾巴,心裡忐忑個不行。

新官上任三把火,誰不知道?也就徐嬤嬤那老貨敢撩,誰知道看著是隻小貓兒,一把撩下去才知道是虎鬚。

但她打人了?沒。殺個人立威?沒。條條是道理,句句是規矩。擺明道兒就是「過往不究」,但往後…恐怕砸個碟子都有事兒!

是三把火沒錯,但別人是炮燎子的武火,將來說不定還有個底子能掀。但他們這位看起來溫柔面嫩的三奶奶,卻是明明堂堂的文火,讓人連點錯都揪不出。

可別說,這文火燉人才是說不出的難受…還不得不入鍋。瞅瞅,作威作福那麼多年的徐嬤嬤,一下子就被掀下馬了,灰溜溜的回家「榮養」。誰能奶過三爺還是太太親賞的人?別自討沒趣了。

此時芷荇主僕三人卻在小廚房。今日這事兒,也讓芷荇明白了婆母的態度。她對三郎,莫名的又恨又怕,只求遠遠的別看到他,連想起都最好別想起,包括她這個兒媳。

芷荇說什麼都無所謂,婆母只想趕緊打發她。所以她趁此要了自開灶,婆母也允了。

所以她難得的拿了大廚房送過來的份例,洗手作羹湯。

要說廚藝,吉祥如意這兩丫頭,只會燒火,再多就是個雞蛋羹,沒了。

這時候吉祥還在嘀嘀咕咕的罵如意,惹得她眼眶都紅了。

「莫罵她了。」芷荇閒然,「讓她傻去,當個餌才好。咱們太鐵桶,人家都不知道怎麼下手,凡事太全總是不好的。」

「姑娘!」如意不服氣了,「奴婢哪裡傻?只是沒那麼多花花腸子…」

「沒救了真沒救了。」吉祥低頭挑菜,「姑娘說得是。只是也不能讓姑娘日日做飯…這廚娘還是得雇個。」

「如意家二嫂不是沒事做?讓她來吧。」

如意愣了一下。她家二嫂是個可憐的,天生啞巴,二哥破爛不成材,卻也嫌他二嫂嫌得不行。可以她這軟心腸的小姑娘也想叫來,但這天啞…連許家都飽受欺負,最後也是被趕了出去。

「可我嫂子…不會說話。」如意訥訥的說。

「我是讓她來煮飯,又不是讓她來說話的。」芷荇淡淡的。

如意又紅了眼圈,深深蹲禮,「謝姑娘賞。」

吉祥倒是有幾分同情的看著如意。這傻丫頭,一向就是個憐弱的,跟她家二嫂感情最好。姑娘這招高得可怕,一下子買了兩個傻子的忠心耿耿。

看芷荇笑笑的看她,吉祥不禁大汗。好在她雖然有些鬼精靈,還知道要抱誰的大腿才正確。這世道,眼前的高枝頭,誰知道明日會不會樓塌了。四姑娘就是個穩的,什麼大富大貴,跟她們這種賣死契的丫頭有個鳥關係。

圖個平平安安的大樹蹲著才是正理。

這丫頭一肚子鬼。芷荇暗笑。品了品湯調味。但她獨獨點了吉祥如意,也是有她的道理。一個聰明得太明白,一個憨得太心實,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白臉,這戲才唱得起來唱得熱鬧…

萬一非唱戲不可的話。

這可不,今天唱了這一齣,三郎才進門,就有人趕著來報信,一臉討好。

「今日妳們辛苦點兒,」芷荇吩咐,「明兒個等如意嫂子來,撥幾個丫頭給她打下手,先委屈妳倆充個燒火丫頭吧。」

她一笑而出,快手快腳的換衣服,迎向撐著油桐傘,臉孔凍得有些發青的三郎。陰沈的天,閃爍的燈籠,穿著七品青衣官袍…

怎麼看卻像是女扮男裝的淒艷女鬼。

這院門…真的不改活死人墓嗎?她實在覺得那個修身苑完全不適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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