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和襄國公,暗中經營已經十幾年,不知道安插了多少人進來,所以才會有愚忠的將軍夫人,和順利的控制住將軍府。
但讓襄國公煩躁的是,即使兵符在手,安北軍還是四分五裂,真正聽命的只有一小部份,他們親手扶持安插的人,敷衍推搪的多,如將軍夫人那般忠心耿耿的少。
畢竟時日太久了,天高都會皇帝遠,何況是太后和襄國公。而且所有事件都透著重重疑雲--襄國公府疑似「謀反」被抄家,世子兼首輔王熙下獄,襄國公還在海捕文書中的消息,已經傳到華州了。
在這種時刻,即使他的兵符是真的,也不得不為自己考慮一二。這不是被捲入謀反嫌疑,而是根本就是提著腦袋必死無疑。
再說,皇帝會命被追緝的襄國公來賜死將軍與夫人嗎?任何一個腦筋沒斷乾淨的人都不會相信的。
這些叛徒亂黨的按兵不動,拒不聽令,卻不是襄國公最煩躁的部份。
真正煩躁的,還是逼他不得不將之關起來的莫小公子莫望。
明明告訴了他一切,整個燕雲只知莫將軍,皇帝只是個遙遠的虛無影子。只要莫望承認自己事實上是慕容望,是皇孫,擁有人望和軍隊的慕容望就能挺直腰桿,咬死了「皇帝無道殘殺養父母」的「事實」,就能名正言順的殺回京城,登上那個無人可及的皇位。
甚至襄國公連罪詔和所有的一切都替他預備好,他只要聽話的舉起劍就行了。如果這孩子狠不下心,他都可以領軍代為血洗宮廷,替他掃除所有束縛和障礙。
但這個笨蛋小鬼只是瞪著他,恨恨的瞪著他,拔劍差點傷了他。幸好將軍府都是太后與襄國公的人,幸好他只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武藝再好,也架不住人多勢眾的大人。
他的時間不夠了。襄國公越來越焦慮。一切都不對了…完全跟他的打算不一樣。那個無賴下流的皇帝一定派人往這兒來了,距離雖然遠,他手上還有一些兵力…但也只是拖延,難看的臨死掙扎。
這絕對不是他要的。
事已至此,他早就不在乎自己的命了。但他絕對要看姊姊和那個畜生皇帝死在他前頭,舉國沸騰崩潰,一無所有的絕望著死。
將他們扒皮抽筋,細細凌遲,痛苦哀號到最後一刻。
這才能夠消他錐心刺骨的痛與恨。
原本暴躁的他更為狂躁,最後他祭出殺手 金間:用莫小公子的性命,威脅安北軍聽令。對於出聲反對他的,血腥鎮壓。
這樣昏亂殘暴兼威脅的手段,的確迫使一部份的安北軍低首聽令,但卻讓安北軍的分裂更崩壞,有些不願從賊又不忍目睹莫小公子被害的將領,索性帶著親信家眷逃回都城面聖,導致許多營或部群龍無首,日益紛亂。
襄國公暴跳如雷,事事不順心完全磨光了他原本不多的耐性,越發殘忍的稍怒即殺。直到莫望終於屈服,他胸口的惡氣才略略鬆動了些。
「我想明白了。」這個相貌俊逸得不似世間人,事實上長得最像威皇帝的莫望靜靜的說,「或許你說得是對的。從小我就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娘對我總是有點害怕…不,應該說,敬畏到有點可憐兮兮的討好。你…大概真的是我舅爺,太后是我祖母。」
襄國公和緩下來,面目慈祥而憐憫,「就是這樣,殿下。臣實在不忍心看您被蒙蔽下去了。」
他輕聲細語,「但是養恩大於天,嗯?有些事情您還不知道…表面上,是皇上賜死了將軍和夫人。事實上…卻是太后的懿旨。莫將軍於國不可或缺…但皇上和太后,只因為他功高震主,就下這種毒手。臣知情後就因反對被誣陷,這才竊了兵符前來試圖阻止…可恨還是遲了一步。殿下,您能忍嗎?養育您十幾年的父母被殺--即使不是生身父母--您,能忍嗎?」
莫望翦翦秋瞳盈滿了晶瑩的淚,緩緩走向襄國公,拉住他的袖子,輕聲道,「舅爺,我不能忍。」
大喜過望的襄國公在寒光一閃時才反射性的舉臂一擋。這一擋救了他的老命,卻讓他的右手搖搖欲墜,只剩一些筋和皮黏著才沒掉下來。
襄國公大怒兼恐懼,莫望帶著寒冷的憤怒,齊聲喊了,「來人!」,整個莫府大廳沸騰了。
「拿下他!」襄國公大喝,強忍住斷臂的劇痛,額頭湧出黃豆大的冷汗,血流不止。
在護院奴僕的騷動中,莫小公子鳳目圓睜,「問問你們自己,你們是否莫家人?不是的,立刻給我滾出去!別污了鎮國大將軍府邸!污了我爹莫大人一輩子的清名!」
有幾個護院立刻到莫小公子身邊,成犄角之勢,將莫望保護起來。
或許,在繁華京都內,兩百多年的風流富貴洗刷了血性,但在邊關燕雲依舊保留了大燕初始的重義尚氣--華州可是大燕威皇帝的起源。此地依舊保留著拜「燕子觀音」的習俗,迥異於外地慈眉善目的觀音菩薩,燕子觀音總是鐵甲執戈像,誕辰七月十一日更是舉州若狂隨燕子觀音像巡城,香火繚繞宛如平地祥雲。
據說觀音見戰亂過烈,已然十室九空,毅然化身鐵甲執戈女,下凡平亂。落足點就在華州,棄清靜逍遙,雙手染血、義憤填膺的輔威皇帝安定天下。
在險峻的邊關,潛移默化的薰陶,重義尚氣幾乎寫進燕雲十六州的軍民骨子裡,華州猶為鄭重。
即使是太后或襄國公派來的人,日日夜夜跟隨著莫將軍,信仰著燕子觀音,幾乎是越早派來的,越像是華州人。
於是,莫家或自認是莫家人的奴僕護院和襄國公太后那派的人對立,一觸即發。
靠一口惡氣撐住的襄國公,顫顫的舉起僅剩的左手,亮出兵符,「見兵符如見國君!你們還不跪下…」
在密密麻麻混亂的人群中,莫望投出一把劍,差點把襄國公的左手臂戳了個對穿,兵符因此掉了下來。
他無視任何人的往前疾走,在終於支持不住倒地的襄國公面前,撿起兵符…
然後摔在地上,玉制的兵符因此砸個粉碎。
「不過是個死物。」莫望冷漠的望向襄國公,「如你一般,即將腐朽的死物!」
讓莫望很遺憾的是,他終究沒能親自殺掉襄國公。混戰中,襄國公讓效忠太后一脈的軍隊破府救走了。
他沒再看最初保護他的那幾個護院一眼--這幾天已經談得夠多了,也發生太多事了。父母猝逝,家破人亡。
根本不在乎,那幾個人是皇帝派來保護他還是來監視他的,他不在乎。
或許吧。他們也許說的是真的。或許吧。
那,又怎麼樣?
他可是,鎮國大將軍的公子,莫范莫將軍唯一的孩子。父親教他忠義氣節,教他怎樣才稱大丈夫。
他可不是那些只會吃喝玩樂的貴家公子哥兒,十二歲未滿就上過戰場殺過人…誰讓那些蠻子敢犯邊,屠戮我大燕百姓為樂。
我早就決定了。莫望想。我要跟爹一樣,鎮守在蒼涼又遼闊的邊關一輩子,直到馬革裹屍,以天地葬為止。
早就決定好了。
「跟我來!」他還未脫少年清稚的聲音嘹亮,「隨我追捕亂臣賊子!」
兵符,絕對不是一塊冷冰冰的死物。他想。爹還活著的時候,莫范將軍就是兵符。現在,安北軍四分五裂、帝令未至之前…
我,就是兵符。
但莫望沒有追捕到襄國公,倒是在很短的時間內將大部分的安北軍收攏起來。
只是,誰也沒想到,襄國公會瘋狂如斯。大概是,很久以前就佈置下來的伏筆吧…和北蠻諸部中最強盛的一部靼齊爾結盟,原意應該是必要的時候用「外患」轉移朝廷的注意力。先皇不知道多少次中了這一招,老讓襄國公逃去了嫌疑和彈劾--拖著拖著,該抹去的證人和證據都處理好了,或者先皇也忙忘了。
可這一次,襄國公玩真的了。
帶著效忠襄國公與太后的軍隊,騙進了雁迴關,裡應外合的和靼齊爾部屠盡全關兵將,大開國門。
原本內鬥不止的北蠻暫且休兵,趁著畏之如虎的莫魔頭猝逝的大好機會,奔向富庶的大燕…
剛接到聖旨的莫望,同時也接到這個絕望透頂的消息。
皇帝安排他入京覲見,同時任命他為南都郡王,慎重其事的。
「那個…」他沒有回頭,問著一直偽裝成護院,保護在他身邊的暗衛,「我叔叔…十叔叔,是個怎樣的人啊?」
暗衛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發現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最後只好把馮總知事推出來擋,「屬下不敢議論皇事。但曾聞馮總知事言道,皇上是天底下最不適合卻也最適合那個位置的。」
莫望仔細想了想,含笑點頭,「這樣啊,真是太好了。就是說嘛,也該是這樣。」
不然他早就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死了一百遍了--這些暗衛可是很厲害的。
「你們…回去吧。這裡很危險…要打仗了。跟我十叔叔說…謝謝。」
謝謝他早已知道卻只是派人監護,卻沒有殺他、傷害他父母,更沒有告訴他多餘的事。
謝謝他…打算讓我幸福到最後。就算現在這情形…還把我封去繁華安全的封地,沒有把我當成一個必須抹殺的危險人物。
十叔叔,謝謝。
只是,很遺憾。岌岌可危的華州,我,就是兵符。
我可是,鎮國大將軍莫范的兒子啊!唯一的公子!
他毅然決然的往外走,再也不看任何人一眼。沒辦法,燕雲只知莫將軍,他現在是,就是,莫小將軍。
暗衛們沈默的站了一會兒,追了上去。
「我不跟你們走。」莫望飛身上馬,十二三歲的小公子,正在長個子,顯得格外纖瘦。
「我們,」一個暗衛開口,「跟您走。我們也是大燕的鐵血男兒。」
「一定會被皇上罵。」
「廢話!不過也就嘀咕兩句扣扣薪餉罷了。」
「讓他罵吧,頂多挨幾下軍棍。」
暗衛談笑著,也上了馬,隨侍莫望奔向生死未卜的戰場。
莫望沒有說話,只是眼眶漸漸的蓄了淚,又強忍著讓風乾了。
大丈夫只能流血,不能流淚。
就跟他爹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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