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莫望的死訊傳來時,華州已然失守。
畢竟華州和京城的距離還是挺遠的,八百里加急也需要七天的時程。北蠻諸部暫時在華州劫掠逗留,倒不是懼怕安北軍--莫小將軍陣亡時,原本就不太統整的安北軍徹底的群龍無首,陷入紛亂中了。
北蠻諸部是猶豫和不敢相信。強盛富庶的大燕,總是讓他們吃盡苦頭的精銳安北軍,居然被他們胡亂湊起來的幾個部族擊潰了。他們有點拿不準這是莫魔頭猝逝的關係,還是大燕誘敵深入的詭計。
他們在觀望,但時間不會太久,大燕已經面臨了一個嚴酷到極點的興衰存亡之際。畢竟,終於還是失掉一條右臂又失血過度的襄國公硬撐住最後一口氣,不斷的催促勸誘著。
但讓皇帝大怒的擊碎御案的,卻不是華州失守,而是莫小將軍領軍力抗,奮戰到幾乎流乾最後一滴血,卻陷入敵陣力竭落馬,恐被踏成肉泥,連屍體都找不到。
「朕派你們去幹什麼的?!」皇帝對著失去了半條手臂,搖搖欲墜,卻比軍驛傳報還早回來的暗衛大吼,「朕要你們好好看著他!為什麼看到連屍體都沒有了?你們是怎麼辦事的?!其他人呢?」
他只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一個孩子!安北軍死光了嗎?沒個大人帶頭?為什麼是他在最前面拿命去拼?
暗衛單膝跪下,咬破舌尖好讓自己清醒點,千萬不能昏過去。「回稟皇上,保衛莫小公子十五名,十二名戰亡,兩名重傷。屬下是唯一還能上得馬的。」
他用力甩甩頭,好讓自己神智清明些,「皇上,吾等是皇家暗衛,也是大燕血性男兒。莫小公子…更是。皇上,北蠻荼毒我邊關軍民,安北軍諸將…沒有足以統御全軍者。皇上派去接小公子的御林軍…也已折損大半,活著的尚在奮戰…請皇上…」
終究他的傷太重,又一路換馬不換人的狂馳。這個暗衛晃了兩晃,終究還是暈死了過去。
讓人把他帶去太醫院後,皇帝開始翻桌,甚至翻了一個重得要死的銅鼎,把眼睛看得到的所有東西破壞殆盡。
「皇上!」一直默不作聲的三郎厲聲。
皇帝心情極度惡劣的嗆回去,「我現在不是皇上!」發狂的繼續破壞御書房。
…是啊。你現在不是皇上。你只是個…悲痛狂怒的叔父。別人可能不懂吧?大概不會明白。
但我明白。像我們這種太窮的人…就會明白。
當莫望做出抉擇的消息傳來,已派出御林軍去救人的皇帝先是錯愕,然後狂喜。
「看吧!我眼光多好!我就知道他會是個好孩子,什麼抹殺他的…亂講!南都吧,就南都。那兒真的好,真的超棒的!他一定會非常喜歡那邊…他爹是齊王,不得不降等…郡王,就南都郡王吧!有我罩他,南都的父老一定會對他很好很好…」
然後就催他快把聖旨擬好,馬上用印,快馬加鞭的追上御林軍。
皇帝是多麼期待,期待見到莫小公子。那段時間,他們獨處解決那些隱密的麻煩時,皇帝總是嘮嘮叨叨嘀嘀咕咕的不停的提莫小公子。甚至連莫小公子若不肯姓慕容的問題都想過了,還拉著三郎想著怎麼鑽漏洞封莫小公子當異姓王,要怎麼對付太后等等…
我們太窮,真的太窮。任何一個不帶惡意、甚至善良的陌生血親對我們來說,都是等身黃金還貴重的存在。
何況是這樣的好孩子。他不得不承認,皇帝偶爾眼光也是不錯的。
但就是因為太好…所以再也不會見到他,不能把皇帝心目中最好的南都封給他了。
所以他沈默,從滿目狼藉中找出沒被潑污的白紙,和只磕了一小角堪用的硯台與半截墨,仔細的洗乾淨沾了墨跡和塵土的狼毫筆,將剩下木片的半張殘案放在盤起的腿上,坐在一旁,靜靜的等皇帝發洩完他所有的悲痛失望和忿恨。
在宛如廢墟的御書房,終於砸光一切的皇帝,疲倦的盤膝坐在三郎面前,發著呆,久久沒有開口。
「…只能御駕親征了。」皇帝的聲音冷漠而疲憊,「咱們大燕的將門爛到什麼程度,三郎,你我最清楚。燕雲的還行,但誰也不服誰。莫將軍還在的時候倒還壓得住…」他心一痛,這個爛攤子,腐敗到腐爛的爛攤子!先皇跟自己兒子內鬥的時候,最先被牽連屠戮的就是能打的將帥…不管是有罪還是無辜。
只有邊關燕雲的將帥的影響最小,但天高皇帝遠,誰也不服誰。先皇的運氣實在太好,還有個忠心為國的莫將軍為他轄治這些桀驁不馴的軍頭們。
但人治真是爛透了,爛到爆炸。爛到…沒了「莫將軍」,就只有「莫小將軍」能使得動這些軍頭大爺…
導致那孩子慘死在戰場上!
「反正,他們不服誰都無所謂…總不能不服皇帝吧?」政德帝冷冷的笑了兩聲。
三郎嘆了口氣,「皇上,將來史官會很忙。微臣會成了慫恿皇上涉險的奸臣,您就成了好大喜功、妄動刀兵的昏君。」
「幾行字而已,累不死他們。」皇帝冷漠的回答,「三郎,華州離京城不夠遠。雁迴關破了,其實大燕就沒了一半,你懂的吧?」
三郎抬起美麗的眼睛,凝視著難得嚴肅的皇帝。
是,他知道。他和皇帝一直在搶時間,在被看穿只是個紙糊架子之前,擺平先皇留下的爛攤子。但他們的時間卻被人為的縮短了。
現在的大燕,根本動不起刀兵。
「微臣,請皇上恩准,容微臣拙荊隨軍。」他平靜的請求。他答應過芷荇,死也要帶著她一起去死。
以為要費番唇舌,結果皇帝異常爽快,「准。反正我也要把兒子帶著去…多個能把人打貼成壁虎的命婦照顧,子繫會鬆快多了。」
「…皇上?」三郎錯愕,「小皇儲今年才…」
「快五歲,我知道。」政德帝目光遙遠,「三郎,將他留在京裡不會比較安全…國破即家亡,這就是皇室。我不能容忍啊,三郎,我不能。我寧可將他帶在身邊,共赴國難,讓他提早了解什麼叫做真正的『皇帝』,死也能安心去見威皇帝和傅娘娘。而不是落在婦人或野心之徒的手裡,成為一個傀儡…或者更糟。」
「…您最少也問小皇儲一聲。」三郎低下頭。父母親任意決定子女的生死,是他終生無法痊癒的心病。
沈默很久,政德帝點點頭,「你說得對,我該問他的。」他喚趙公公,讓子繫帶著小皇儲過來御書房。
剛開蒙沒多久的小皇儲的回答很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然後抱住皇帝說,「爹去哪我就要去哪。」
「好孩子。」皇帝擁了擁他,「爹會保護你的。要殺你除非從我的屍體踏過去。」
於是,毀譽參半的「政德帝御駕親征」轟轟烈烈的展開了。最惹人非議的,反而不是皇后監國,而是皇帝要將年幼而且唯一的皇儲帶上戰場。
因為這件事情簡直是令人髮指,幾乎成為唯一的焦點。襄國公叛國,被收繳丹書鐵券,全府廢為庶人,王家從世家譜被除出,並且三代不得科舉…因為證據確鑿的關係,反而顯得平淡,連太后悄悄在祈福庵出家的風聲都沒引起太大的騷動。
政德帝親自去跟皇后說的時候,皇后差點撲到他身上。「…你想把我兒子怎麼樣?帶他去死?還給我…把我兒子還給我!你廢了我吧!把他貶為庶人吧!我們會走得遠遠的、遠遠的!絕對不會礙你的路…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他安靜的架著不斷掙扎哭泣的皇后,淡淡的笑了一聲。「梓童,這就是為什麼我會選妳監國的緣故。妳恨我,我也不喜歡妳。但妳還會愛…真心的愛妳的孩子。」
政德帝盯著她的眼睛,「梓童,妳不明白情形糟糕到什麼地步了…我勸妳先把白綾準備好。我若戰敗,就算孩子在妳身邊…妳會先死,他不一定活得下來。妳要好好看照著朝廷,御書房的大臣會幫妳。警惕,小心。別忘了妳的兒子在前線,不要餓到他。不要我打贏了,我們生還回來,卻無家可歸。」
「梓童,妳是國母,好好履行一個皇后的責任。別撒嬌了…看、好、家。懂?」
皇后瞪著他,厭惡憎恨的瞪著他。「你讓他傷到一根頭髮,我發誓一定會殺了你,所有你在意的人…都要陪葬。」
「行。」皇帝毫不在乎的應了,「必要的時候,妳把我從棺材拖出來鞭尸、銼骨揚灰都行。反正…」他目光遙遠,「若到那一步,也什麼都沒有了。」
富庶而兇猛的大燕,事實上只是隻紙老虎…將會如何?到時候大燕的問題,絕對不只是北蠻諸部。
狼伺虎顧,被鯨吞蠶食啊。
他轉身離開。待在後宮太久了,他呼吸都有點不順暢。
出了宮門,他下皇輦步行往御書房,仰頭,正好是滿月。
「真美的夜晚啊。」他輕喟,「這月亮,幾乎跟南都的一樣美。趙公公,你說對嗎?」
趙公公恭敬的回答,「皇上,您說得是。」
「…你幫我回南都看看吧。」皇帝淡淡的說,「瞧瞧我那些小姑娘小相公,有沒有好歸宿了。」
「啟稟皇上,待老奴服侍皇上把北蠻子打得潰不成軍望風而逃,老奴就遵旨去南都探視。」趙公公更謙卑的說。
「你想死啊,趙老爹。一個個的…都想跟我去死啊。」皇帝先是淡笑,然後大笑、狂笑,「好啊,走吧!我們走!馬的,看大燕和我的命夠不夠硬…該死的話,我們一起去死吧!」
他歡快的狂笑,肆無忌憚的笑聲,在寂寥的宮廊間,迴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