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牛郎織女相會期,閨中猶盛乞巧節。
但從芷荇五歲起,就沒過什麼乞巧節…應該說,代代傅氏嫡傳這一日,不知七夕,不度乞巧。
因為這一天,是太祖奶奶傅氏的忌日。
寫完絕命書,傅氏已經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沒想到命終於七夕,她用最後的力氣砸了一只蟠龍臂釧,淚流滿面的狂笑而終。
照遺命,傅氏不設靈位,供桌上只擺著那只蟠龍臂釧。原本充作眼珠的寶石已砸毀,只有空空的眼窩。
火光一閃,芷荇燃起線香,煙霧裊裊。
她不願三郎來陪祭…她終究怕觸景傷情,勾起內心埋得最深的隱憂。
三郎總驚嘆她什麼都會一點,把太祖奶奶想得宛如天人…事實上,真的從太祖奶奶手底傳下來的,其實就是武藝、醫毒,和兵法而已。
其他的,都是幾百年傅氏嫡傳一點點的累積添補…萬萬不能墮了太祖奶奶的威名。
然而,真正驚世絕艷,卻連太祖奶奶都失去的,是她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的神通。
若不是傅氏神機妙算,慕容沖豈能得登大位?
威皇帝自以為可以抹煞一切,連傅氏的名字都能湮滅於史書中。甚至登基前自命燕王時冊封的傅王妃都能不認帳…
但她們這些母女相傳的傅氏嫡傳都知道,記得牢牢的。
就在威皇帝登基的那一天,身懷六甲的傅王妃道賀,卻凝重的告訴威皇帝,已然逆天,皇運已改,她再不能預知未來了。
第二天,威皇帝面無表情的通知了傅氏,封她為貴妃,后位另有其人。茫然的撫著皇后才能佩戴的蟠龍臂釧,傅氏望著威皇帝,但他不敢看她的眼睛。
傅氏很快的恢復鎮靜,只說需要靜心想一想。威皇帝走後,她只來得及把寢宮所有手稿焚毀,血書了她絕望嘲諷的質問,「一生一世一雙人?」,就悄然離宮了。
十幾年的相依為命,戰亂中依舊堅持娶她為王妃,信誓旦旦的山盟海誓…這些情誼,在他登上帝位、她再也沒有利用價值時,就蕩然無存了。
傅氏生下了一個女兒…如果她願忍,這個女兒應該是長公主。但她不願忍、不肯忍,所以她遠赴大理,自稱寡婦,置辦起偌大產業,讓她的女兒有公主般的日子。
據說,太祖奶奶長得很美。過世時已經四十六,戀慕她的男子涕泣盈城。但她從來沒動過再嫁的念頭,譏諷的說過,「男子薄倖,理所當然。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到手了,就成了渣滓糟糠,何必自找不痛快?」
但她餘生,也沒有痛快過一天。
撫著自己的肚子,芷荇知道,這胎是女兒,下一代的傅氏嫡傳。每代傅氏嫡傳,在這日祭拜太祖奶奶時,莫不痛哭失聲,她也止不住腮上淚墜。
哭太祖奶奶,哭歷代嫡傳血淚,哭這個視女子卑弱、踐踏女子的時代,卻是起於一個學究天人、驚才絕世的女人,可忘恩負義到將她徹底抹殺於史書中。
「…孩子,妳要記得。」撫著肚子,芷荇輕輕的說,「太祖奶奶姓傅,單名淨,字玉碎…」
寧可玉碎,不可瓦全。
親手將沒了眼珠的蟠龍臂釧收進匣子裡鎖好。她只願想是太祖奶奶的遺物,不願想是誰送的…想多了保不定拿去金銀鋪子融個金餅子墊桌腳。
沒精打采的走出祠堂,發現三郎居然在院子裡等著。更深露重,夜露順著未綰的長髮滴下,不知道站多久了。
她勉強笑笑,卻沒多少心情安撫他,只是低頭走了,三郎過來扶,她卻下意識的閃了一下。
天下男子皆薄倖。
每年七夕,荇兒都要鬱鬱幾天。他不是不知緣故,但覺得自己實在很無辜。如果刨了威皇帝的墳能讓荇兒心情好一點兒,說實話,他真考慮吩咐幾個專幹這行的…
他很堅持的拽住芷荇的手,小心翼翼的護扶著。期盼已久的孩子…對他而言是男是女都不重要了…只要母子健康平安就好。
但是芷荇只是呆著臉,漠然的讓他扶著,眼睛紅腫得可憐。
太祖威皇帝啊…您老都過世幾百年了,為什麼遺禍至今…帶累你倒楣的玄外孫婿呢?
「荇兒,我不姓慕容。」如果這句還沒效,他決定明天去告老乞骸骨,跟那個姓慕容的皇帝絕交。
…雖然他還不到三十。但現在他覺得天下社稷壘在一起都沒他孩子和孩子娘重要。
芷荇反應慢了一拍才聽懂,終於破涕而笑。一句話也九拐十八彎的多重含意。婉轉的抗議他被遷怒得很可憐,和傅氏有仇的是慕容皇家,他可一點都沾不上邊,更不會學那般做派。
她是個最平庸的傅氏嫡傳,但說不定傻人有傻福。
「是我不對,你是馮三郎,不是別的誰。」她摟著三郎的胳臂。反正有什麼花花腸子,棒槌教不乖,也不用費心跟他鬧。待孩子大了…她是很較真的人,是他自己說要同歸於盡的,到時恨她狠心也晚了。
太祖奶奶就缺這點氣魄…還心系什麼百姓社稷。
他這娘子…對誰都精明幹練,對他就迷迷糊糊,七情上面。大概不知道她的表情看起來有精彩,摸著肚子看他時,下定決心似的又愛又狠。
讓她能發狠,耗了他多少年水磨功夫啊。現在他終於能體會荇兒偶爾的彆扭和小性子了…原來有晚芳那款的女子。別家同年紀的夫人都成了黃臉婆,他家的卻越來越水靈,懷孕更是粉嫩得跟水蜜桃一樣…
少年時恨不得早點死,現在是怕死怕得要命。孩子有了,他捨不得拖著她走。但又不甘心…只能用力拴住她的心,她越發狠越好。
扶著芷荇回房,不過七夕也好…誰願意像牛郎織女一樣倒楣?只是今年七夕是把荇兒哄好了,但年年有七夕啊…
三郎忍不住嘆了口氣。要怎麼去刨威皇帝的墳又不會被查到呢?這可得仔細的籌劃籌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