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子不語
我一定是刺繡刺到眼睏,所以睡著了。
無聲的囂鬧伴隨著森冷的風,不斷的搖動不太牢固的落地玻璃門。我所住的地方,常有雲霧,但這是因為樓層太高,而這個方位又聚陰之故。
這大樓也蓋了一二十年了,頂樓加蓋的空中花園美侖美奐。但之前發生過慘劇,再也沒有人敢住。
至於有多慘,實在我不知道。因為滿身是血的女主人蹲在牆角,從來沒有轉過頭,抱著她斷裂並成枯骨的手,沒開過口。
既然她文靜不礙人,當然我也就無所謂。遷居到此四五年了,一直都很平靜,也沒什麼人會上樓,我在這個囂鬧又吵雜的繁華都市,安靜的隱居。
但今晚,卻有種莫名的騷動讓我很心煩。
落地玻璃門霍然被打開,我滿屋子的書畫被刮得亂飛,連刺繡到一半的絹帕都獵獵作響。一個年輕的孩子,約十六七歲吧,撲了過來拉我的衣角,大嚷著,「救命!救命啊~」
他的眉間,鑿著一個深深的洞,一隻鬼眼看了出來。
我詫異了。但還來不及說什麼,他被某種東西捲住腳,拖了出去。
從我的家,拖出去。
長久以來,我鮮少動怒。但這跟鳥雀入懷求生,卻被人硬從懷裡掏出去殺死,一樣令人不愉快。我吃力的拿起拐杖,拖著腳走出去。
走一步就抽痛一下,我的左半身,左手和左腳,甚至我的左臉,都佈滿了厚實的疤痕,宛如被火焚盡。可能的範圍內,我是盡量不想動的…但踏進我的家門,隨意處置的家裡的任何客人,我就不能坐視。
那團腐爛、惡臭,怨氣沖天的鬼東西,所謂的冤親債主,正戲耍似的抓著那孩子。看我走進,他發出低低的咆哮,「看什麼看?再看就吃了妳!」
「這是我家,請你離開。」我冷冷的說。
「這小子壞了我的事,擔下了因果!」他大聲叫囂,「既然擔下了因果,就該讓我一次討還,這是規矩!妳這妖不妖人不人,被吃殘的妖人旁邊苟延殘喘去!別來礙我的事!」
「安靜。」我一直壓抑的很好的怒氣漸漸沸騰。
「妳是什麼東西敢叫我安靜…」
沒等他話說完,一根佈滿荊棘,兒臂粗細的尖銳藤蔓已經刺穿他。我身上粗厚的疤痕瘋狂的化為藤蔓,貪婪的撲向這個大言不慚的倒楣鬼,絞緊穿刺,連一點鬼體都沒放過,僅僅剩下一些惡意的殘骸,頃刻就開起碗口大的、鮮血似的花朵,重重疊疊,散發著濃郁到令人頭昏、微帶著金屬餘味的花香。
踉蹌的站直,我用完好的右手按住幾乎無法控制的左手,深深的吸了幾口氣,一遍又一遍的念白衣神咒。幾乎伸到那孩子的藤蔓,心不甘情不願緩緩退離、乾枯,最後恢復成我左身厚實的疤痕。
開在殘骸上的花,瞬間凋零,漫天落英凋紅,似春淚。
痛得緊,痛得不得了。但我還是俯身看看那個孩子,他已經嚇昏過去了。眉間的鬼眼咕轆轆的,想逃卻無路。
人呢,真是一種好笑的生物。懼怕鬼怪妖物,卻又這麼深深著迷,以為可以跟這些異類有什麼作為。著迷到…可以交出自己的髮膚、八字、甚至性命,如此無知的讓人開什麼「天眼」。
結果只是安個鬼眼在裡頭,白白成了人家養鬼的巢穴。
這還只是縮短性命而已,自不量力,還去擔別人的什麼因果。
但這隻小雀兒已經入懷,哀求過生命。看不見便罷,既然看到了,總不好撇開頭。
我伸出連彎曲手指都有困難的左手,挖出他眉間的鬼眼,順手捏合。那隻小鬼掙扎著,吱吱慘叫。手指上的疤痕蠢蠢欲動。
唉,到我這地步,已經不愛無謂的殺生了,哪怕只是一隻小鬼。隨手將他按在地上,指上的血染地,將他困住。
正苦惱要怎麼將這昏厥的孩子搬進屋裡,剛好郎先生來了。
他看看地上的小鬼和孩子,對我皺了皺眉。「朱移,妳不好去動人類術師看中的鬼巢。以後會有麻煩的。」
「我也沒指望他銜環結草,應該不要緊吧?」我吃力的撐著拐杖,郎先生輕鬆一托,就讓我站直了。「郎先生,煩你把他帶進來。」
他將那孩子抓起來,像是拿起一件衣服。「要不,我去幫妳除了根吧。」
「何必多擔殺孽?」我淡淡的說,「這術師手段不如何,我還打發得起。」
「朱移,妳不宜動怒。」他輕輕搖頭,雖然不贊成,還是代我安置那昏厥的孩子。
他高大的身材進了我的小屋子,倒有些窘迫。「怎麼突然來了?不是說南方有大案子嗎?」
我喚出阿魁,她面無表情的擺出茶桌,我開始泡茶。
「告個段落了。」郎先生揚了揚一包杏仁花生,「咱們認識七十年整了,算個小紀念。」
原來已經這麼久了。再兩年,我就百歲整壽。只是別人是老壽星,我是老受罪。
落地玻璃門映出我的臉龐。半如火焚鬼面,半如年少稚女。一直到這個年紀才知道,容顏美麗並不值得花力氣去羨慕和追求,真正值得追求的,是平靜如常人般生老病死。
一生讀聖賢書,我父親甚至是個晚清秀才,私塾先生。雖然寒薄,也稱得上書香世家,孔子之徒。
沒想到,我這獨生女不但斷了朱家香火,甚至成了子不語的怪力亂神。
「…朱移,」郎先生遲疑了一下,「妳可怨我當初將妳救了回來?」
「郎先生說這什麼話?」我往他的茶杯倒茶,「若不是想活,誰也救不得…你照顧我這麼久的時間,感激都來不及,哪裡還能存抱怨呢?以茶代酒,先謝一杯吧。」
我將滾燙的茶飲盡。
(子不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