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一 餘韻
急切春雨中,郎先生去辦一件大案子,直到夏初也還沒有回來。
橫跨兩季,當中只收到他三封家書。這已經算是多了,之前還有一年未歸,連隻字片語都沒有的。
常來作客的碁宿大人很不滿,我倒不覺得如何,早已習慣。他那人若是一頭栽下去,就全神貫注、全力以赴。還知道寫家書回來,算不錯了。
這次牽涉大了。一個人類誤闖雨師妾國,這些牧蛇的神民待他卻好,療病治傷,還派了小姑娘送他回家。但這個黑黝黝的美人兒愛上了人間的繁華,盤桓數月,又邂逅了一個遊戲人間的神于兒。
神于兒乃是夫夫之山的山神,隨身帶著大蛇化身的侍兒。他跟這雨師妾的小姑娘一見鍾情,拉著那個人類證媒,成親了。
但雨師妾國不依起來,說小姑娘已經許人了,跑來人類家裡吵鬧,不小心打傷了人類。神于兒覺得自己的大媒被打傷很沒面子,跑去雨師妾國興師問罪,又傷了幾個國人。
兩方都覺得自己理直氣壯,仇越結越深。夫夫之山和雨師妾開始積極備戰,四處邀拳。雨師妾又把氣出在人間,覺得人類忘恩負義,放了無數牧放的蛇,莫名其妙鬧起蛇災,惹怒了當地的修道者。
一下子三方準備開戰,鬧得沸沸揚揚。
本來神民、山神、人類準備打架,跟妖族沒關係。但三方都來邀妖族幫忙,幫與不幫都得罪人,只好苦命組成個使節團,推郎先生當個團長,設法說服三方能好好的談。
我跟碁宿大人解釋,他只翻了翻白眼,說了一句,「無聊!」
搖了搖頭,我泡了一泡春茶。他喝了一口,「雨水太多。」非常之嫌棄。
「人間的茶,就將就吧。」我無奈,「哪能如天上風調雨順?」
「也是。」他擱下茶,把懷裡抱著的阿襄遞給我,「不能煉更小了。頂多就六歲。」他搖頭,「七郎用的材料太糟糕,她這魂魄又殘缺得緊,沒辦法更體重煉了。若用我的家常玉料,嬰兒到一百歲都沒問題。」
我小心翼翼的接過來,「已經太好了,謝謝碁宿大人。」
阿襄成了一個六歲大小的女孩兒,粉團兒似的。正在呼呼大睡,睫毛微微顫動,就像個活生生的小女孩。抱在懷裡,還是溫熱的。
「好好歷練人世,讀書識字,從頭養起,有機會魂魄俱全。」碁宿坐在廊前,微風撩起他烏黑的髮,很是賞心悅目,「但妳想明白,她大約不太聰明,人世應付起來會有點吃力…若是小學跟不上,妳還得送去特教班。妳可是要費盡心血的。為了一個傀儡,妳真願意?」
「…我很願意。」我將她抱緊。
只要能讓她撿回永遠失去的人生,哪怕只有一點點,我什麼都願意。
他瞥了我一眼,輕輕嘆息。「想來也是。妳生育無望,也就這麼一個傀儡渾充小孩了。只是萬緣俱滅,終究有個了局。體悟一番就好了,可萬萬不可沈迷…」
明明知道他說得是真實,還是心底一陣酸軟欲泣。光憑這個我就成不了什麼仙,誰能想得那麼明白,或者那麼明白能做什麼。
清了清嗓子,我轉了個話題,「怎麼有空來?大人的小徒不用指點麼?」
「都上高中的男孩子了,我成天跟著做什麼?」他淡淡的,「小孩子大了,有自己的生活,需要自己去體悟。難免要遭受一點挫折,追一兩個女孩子,知道一下俗世的愛恨怨憎…」
他站起身,走到野櫻面前。每次他來訪,野櫻都很激動。為此他讓野櫻進入沈眠,說這樣衝擊比較小,不然哪能吸收日月精華,好好修行。
「若沒有體驗俗世的一切,又怎麼能夠出世修煉?」他輕輕的說,輕撫著野櫻粗糙的樹皮。
碁宿大人說,他出生於人間,是個凡人。但因為天性聰穎,被送去村巫那兒學習。
但村巫那點學問和知識很快就被他挖光了,他像塊饑渴的海綿,貪婪的吸收一切知識。年紀還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去巫師的國度,巫咸國學習,也成為一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大巫,被一個大國的國主鄭重的延請去輔佐。
當了幾年輔佐,他又迷上武藝。從一個文質彬彬的大巫跨到武藝的領域,著迷了好些年,沒多久就成了一代高手,國主也覺得國富民強,需要開疆闢土,委任他當大將軍,對武藝有點厭倦的他,又狂喜的奔入軍學戰略的領域。
人間的榮華富貴、文韜武略,甚至嬌妻美眷、萬般珍饈,他都嘗遍了。
「然後我開始覺得一切都很無聊。」他喃喃著,不知道是對我說,還是對沈眠的野櫻說,「真的很無聊。所有的學問,都是一以貫之,有著根本的相似,學得越多越容易,也越容易無聊…到我三十六歲的時候,我就覺得殺人很無聊,權勢鬥爭很無聊,連魚水之歡都無聊得要命…還不如吃飯有趣點。」
碁宿大人閉著眼睛搖頭,「現在想起來都會不寒而慄,那種醒來發現一切都得如此枯燥重複的生活,不知道是怎麼熬下去的。」
就在他身兼大宰輔、大將軍,遼闊封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滔天富貴時,一個巫咸國的老者來訪。
酒後,他對這位老者傾吐他無法訴說的痛苦。老者靜靜的聽,說,「你捨得拋下一切,試著尋求一條艱困但絕對不無聊的求道之路麼?」
一秒也沒有考慮,碁宿拋下所有的一切,跟著老者走了。
「這還真是我做過最有趣的決定。」他露出一絲笑容,「之後我罵了那老頭十幾年,居然把我當長工使喚。但的確,我再也不覺得無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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