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仙 後記

顧臨在縣門內衙看著太夫人寫來的信。

當初他們啟程時,太夫人出乎意料之外的鎮守到他們離開,謝夫人只能朝著他們死命丟眼刀,連句話都沒得說。

講起來,顧臨佩服的人很少,但對太夫人,甚至比祖母還佩服…祖母好歹是傅氏嫡傳,身懷絕技,太夫人可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尋常婦人。卻能發揮瓔哥兒口中「定海神針」強大法力,在後宅穩若泰山,舉重若輕的鎮住場子,這實在太不簡單了。


與之相較之下,顧臨覺得自己實在太嫩,性子太急,總是用武力鎮壓,沒耐心和那些吃飽沒事幹的人慢慢磨。

沒想到,她還是把太夫人看得太淺了。

太夫人用很淡的口吻說,她終於將珞哥兒的親事給訂下了,門當戶對,正二品太僕寺長卿,母親出身極貴,卻知書達禮,小娘子王小姐也類母,聰明伶俐,難得不跳脫守禮本分。

最重要的是,滿足了謝夫人攀上皇親國戚的願望--王小姐是定國長公主唯一的孫女。

定國長公主誰?是寧帝一母同胞的姊姊,前皇的嫡長女。寧帝初即位時年紀尚輕,長公主一路扶持,耽誤了年華。地位一穩就功成身退的尚給一個三品小官,不再過問國事。極受寧帝敬重,廝見時堅持不行國禮行家禮,賜號定國,連長公主的女兒都封為安國郡主。若不是長公主堅辭,差點兒連孫女都封了。

想了一會兒,才恍然想起某個庶妹跟她提過這位身分尊貴的王小姐,小名笑笑。當然不是真的名字,只是爽朗大方,在閨秀圈子裡是個愛笑的,又不看人下菜碟,是難得的千金小姐。

看到信末,顧臨倒是真的笑了。太夫人不無促挾的說,「一物降一物,京城謝府終有寧日也。」

想來謝夫人大概也就只能高興到娶親時…定國長公主的孫女,安國郡主的嫡女,不說那堅如磐石的娘家撐腰,這樣有手段知進退的長公主教養出來的孫女,會是好相與之輩?

她對太夫人的敬佩又深了一層。

這京城到閩地,真不是普通的遠。不說津哥兒累病了,讓她憂心的抱在懷裡抱了一路,弟妹又把她嚇著了--進門兩個月,喜脈月餘,可說是過門喜了。

有孕的有孕,病的病,她不免焦躁些,路上又不甚太平,也就少了耐性,掀簾打發那些沒路用的小癟三,瓔哥兒倒是司空見慣,把琯哥兒嚇了個不輕。

幸好都沒造成什麼太大的麻煩,他們終究平安抵達閩地。只是瓔哥兒愴然的看著縣衙半天,嘀咕著,「靠,唐山縣…還真的有個唐山縣…我還以為是行文錯誤,真的有…真的是…」

等安頓下來,瓔哥兒才吞吞吐吐的說,那個「趙國英」是土生土長的台灣人沒錯,祖先卻是「唐山過台灣」來的。

只是他很快就鬱悶了,「聽無啦,聽起來像,可是聽無啦!夭壽骨…京城方言和官話沒學夠喔!?還要學這似是而非的閩話,真的夠了…」

抱怨歸抱怨,他還是跟著琯哥兒早出晚歸,每天都忙得興沖沖的,比在京城開心得多。

閩地的規矩也比京城鬆弛太多,婦女出門不是什麼希罕事,哪怕是官家千金。她偶爾會帶著津哥兒上街,身邊只有一個甜白--論防身,十個護院捆在一塊兒也抵不過她一隻手。

弟妹性子和順羞怯,和她相處得很好。雖然雨水總是太多,悶熱潮溼,但對她來說,都不算什麼。能生活得如此舒心快意,已是難得。

但某天傍晚,瓔哥兒神秘兮兮的把津哥兒硬抱給奶娘帶,拖著她出門兒了。

「…我自己會騎馬。」顧臨有些莫名其妙兼害羞。閩地雖民風開放,但男女共轡還是引人注目的。

「我知道,而且騎得比我好。」瓔哥兒漫應,「可妳不知道路。」

出了城門,往前一里多,就聽到浩浩湯湯的流水聲。奔到蘆葦遍佈的河岸,一葉扁舟輕輕的晃蕩,蹲在一旁抽旱煙的船家笑嘻嘻的站起來唱個肥喏,「謝父母!」

「租金先給了哈,賣講當父母官的賴帳。」他扔給船家一個銀角子,就攙著顧臨下馬上船,有些笨拙的點篙離岸,搖櫓到江心,飄飄盪盪。

覷著左右無人,蹲下來脫顧臨的鞋襪。

「瓔哥兒你幹嘛?!」顧臨大驚,想阻止他。

「不怕不怕,沒人兒的,今日禁漁…這兒也荒僻,不會有人瞧見。」說著就脫完了顧臨的鞋襪,又笨手笨腳的拆她的髮髻。

「瓔哥兒不要鬧了!」顧臨的臉已經紅得要滴血了。

「我沒有鬧啊。」瓔二爺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不好意思。「不、不是妳說,最、最想要『散髮跣足弄扁舟』?我偷偷練好久呢…五湖四海先、先欠著吧…」

…那是多久以前說的一句話?為什麼他還記得?

瓔哥兒又清了清嗓子,「那、那個…其實我、我一直想這樣兒,唱個曲兒給妳聽。哈哈,我也知道不搭調,可妳一講什麼弄扁舟我就想到這首歌…可以前都沒人可以唱給她聽…」

「…嗯。」顧臨抱著膝蓋,看著天上漸漸遠去的晚霞,和悄悄升起的江月。

他背著顧臨搖櫓,覺得羞了個死人。但他還是大法師預備役,很憧憬愛情的時候,就非常渴望有機會唱個歌浪漫一把。死追活追還差點追丟了親親老婆的心,怎麼追回來的…坦白說,他也還糊裡糊塗。光滾床單總有點不滿足,缺了一點什麼。

「這綠島像一隻船,在月夜裏搖啊搖。 姑娘呀,妳也在我的心海裏飄啊飄。 讓我的歌聲隨那微風,吹開了妳的窗簾。 讓我的衷曲隨那流水,不斷地向妳傾訴。 椰子樹的長影,掩不住我的情意, 明媚的月光,更照亮了我的心。 這綠島的夜已經這樣沉靜… 姑娘喲,妳為什麼還是默默無語?」

我的嗓子就不能柔和點嗎?唱完以後瓔二爺有些悲傷。為什麼把這麼濃情蜜意的「綠島小夜曲」唱得跟軍歌一樣雄壯威武啊啊啊!

難怪親親老婆「默默無語」,他都想掩面而泣了。

顧臨大概是走動了,扁舟微微搖晃,然後從他背後抱住,掂著腳湊在他耳邊,輕輕的說了三個字。

這下子,知縣大人、謝父母官、瓔二爺,被這句被說爛了的三字妖言給激得虎目含淚。

終於把最後那一點兒缺給補滿了。

他不敢轉身,卻粗著聲說了十遍百遍。直到英明神武的御姐兒溫熱的淚水滲入後背。

什麼叫做「心滿到溢出來」,他終於明白了。有時候,瓊瑤阿姨也是很有哲理的。

(臨江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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