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月季夜語 之五 鳴動(下)

聞契「拜訪」二十天後,她走入了城外附近的一座小山。這山雖然不高,卻是中央山脈的支脈之一,相當於諸山的心臟。

這些天,金櫻子終於安撫了禍種,祭禳了城郭,算是賠禮,趁著葉冷還沒回來添亂,拖著疲憊的身體,急急的走入山中。

應該沒有道路,草木瘋長的的荒山,卻在她踏上山的第一步,自動自發的草分樹偃,分出一條小徑。她微微苦笑,想來主山神悶得發慌,連她這個仇敵都如此歡迎。

有時腳下打滑,還有路邊小樹雜木伸出「胳臂」扶上一把,讓她的苦笑更深了。

走了三個多鐘頭,她讓小徑指引,到了一處幽深的小山谷,溪水潺潺,黃蝶紛飛。無數花香交織,著實醉人。


草木心甘情願的構成一把舒適的座椅,黑袍黑髮的主山神坐在上面,儼然如人君,皙白的皮膚更惹眼的透明。

她心底卻沈了沈。才十年而已。這個殺死主山神的外來者卻降伏了最桀傲不馴的中央山脈,如今已經可以在山脈中任意遊動了。

插手這件事情,對還是不對呢?

但如此巨大的地震,又怎麼能夠裝作我不知道?死傷那麼多人…如果她這違命巫不插手,失去主山神的中央山脈恐怕災變不僅僅如此而已。

她沒有任何選擇。只能偷襲強弩之末、奄奄一息的焚獄,將這個罪該萬死的火魔封進山裡,逼他挑起主山神的職位,用他來填補地動天搖的創傷。

這件事情,她做得還不錯。到如今還沒人識破主山神有什麼問題…也說不定大家裝不知道就過去了。原本狂怒的火魔也很識時務,悶不吭聲的裝了十年。

頂多在她住的地方附近弄點地震,表達一下不滿。但現在,現在。

現在他可以在山脈自由挪移了。恐怕很快的,他就會獲得自由。想要和平交接恐怕有點困難…事實上她也看不透焚獄,不知道他打算怎麼辦。

雖是火魔,焚獄的臉孔卻慘白的嚇人。他帶著玩世不恭的笑,撐著臉頰,「唷,小金櫻,還捨得來看我?」

「焚獄殿下。」她恭敬的以事山神禮跪拜,埋下十對玉壁。

「得了,給誰看?」焚獄打了個呵欠,「妳不如綁個人給我吃吃。上回妳送來那個強暴慣犯味道滿不錯的。」

「十年一祭,才祭過而已。」金櫻子微微笑。

焚獄冷哼一聲,使勁嗅了嗅。「風魔家哪個小紈褲去找妳?有無滿地找牙?」

好靈的鼻子。金櫻子微微挑眉,「那倒沒有,稍微過了招。聞契殿下很是留情…只是地祇們對我有些不高興。」

「小指頭可以捻死的東西有什麼資格不高興?」焚獄冷笑,「好歹是打敗我的人,腰桿挺直點。不然我的面子該擱哪?」

他略略抬了抬眼皮,「我以為會是墟里。」

「墟里殿下過世了。」金櫻子頓住,看著焚獄。

他眼睛張大,稍微想了想,「可糟了。魔尊大概死了吧。」焚獄露出非常感興趣的神情,「難怪我那老哥也找人來刺殺我。大約是鞏固王位,好爭那至尊的位置…」他放聲大笑,極其囂張的,「老哥啊…焦燬!你百算千算,還設了個局給我鑽,沒想到吧?陰錯陽差,這一島的脊椎早已歸我!有種就來啊~哈哈哈哈~」

金櫻子愕然看著他,心底越來越覺得不妙。當時情況極其危急,真讓災變擴大下去,恐怕一島不存。她才硬拿焚獄去填…不然急切間哪來夠份量的鬼神可以填這個巨大缺口?現在才覺得是飲鴆止渴,大大的糟糕。

她正暗自忖度,距離她五尺的焚獄驟然動手,漆黑的長髮扭擰,如鞭的打在她臉上,灼燒似的疼痛後,臉上溼溼的,血珠一滴滴的流下來,瞬間在前襟落下一灘暗紅。

「唷,我能打得著禍種了。」焚獄輕笑。

金櫻子摸了摸臉頰,心底卻安了些。焚獄雖然能忍,但武力上卻很難自我壓抑。「是,焚獄殿下恢復得極快。」

「少來。」焚獄敏捷的反擊,「是妳讓我打這鞭出氣,順便衡量我還有多久脫離控制。」

金櫻子抿了抿唇。撇開立場和種族,焚獄是個有趣的人。若不是立場對立若此,她倒是很願意和這個火魔結交。所以困住他以後,她也一直保持尊重和善意。最讓她摸不著頭腦的是,理應恨她如仇寇的焚獄,卻用種輕佻卻平和的態度對她,也很樂意為她解答疑難。

他饒有興味的問了又問,聽完聞契的作為,他噴笑了,「幸好他老爸要把他送給我我不要。沾了這種自以為聰明的笨蛋,降低我的格調。他老爸暗示的那麼明顯,他還傻愣愣的。沒學到他老爸的一半呢真是…」

「送給你做什麼?」金櫻子好奇的問,「火魔跟風魔關係不是不太好?人質?」

「暖床。」焚獄回答的很乾脆坦蕩,「那小鬼長得不錯。」

金櫻子呆了一秒,「但他是男的…」是吧?

「漂亮就好,有差嗎?」焚獄不在乎的說,「但我不喜歡那種鬼祟的小孩。而且,他老媽是東方神民的後裔…好像犯了什麼罪被送給舒茲吧。但那種出身高貴的奴婢實在很麻煩,生下來的小鬼更麻煩。還得照顧他們高貴的自尊心,想到就累…說來說去,還是女人比較好。」

…沒想到魔族的愛好這樣「多采多姿」。

或許是悶得太久,焚獄開始擺龍門陣,從魔族的風俗習慣講到社會結構。她也才知道魔界諸族奉共主為尊,各大姓氏族各有其王。有點像是皇帝和諸侯的關係。

火魔、風魔,就算是諸侯了。

聊到口乾,草木溫順的送上露珠水,金櫻子搖搖頭,「我帶了酒來。自己釀的純米酒。」

「還不奉上來?」焚獄大喜,「妳明知道我被捆了腿!」

她笑著在大碗了倒上米酒,焚獄暢快的一飲而盡,喝到大醉,引吭高歌。

「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絕抱蔓歸。」

他呼氣成火,眼神卻冰冷。「這是你們李唐王朝的一個太子寫的。頭回看到的時候,我哭了一夜。」他將碗一摔,打個粉碎,「老子我居然哭了一夜。幹他媽的什麼狗過的日子!什麼狗屁王室!金櫻子!妳大概以為我們魔族都吃自己孩子的是吧?屁!只有狗日的王室…」

金櫻子又拿出一個碗來。相識十年了,她早已習慣。親情,就是焚獄的心病。這個七情六慾極度濃烈的火魔,曾經和他的大哥焦燬非常要好,在天家無親的皇室裡相濡以沫,互相扶持的長大。

但長大登上火魔王位的焦燬,第一件事情是殺光自己的兄弟,包括了焚獄。焚獄在他大哥的臉上深深的砍了一刀,就開始流亡的生涯,直到被設計來到人間,殺害主山神,被金櫻子逮去填了山。

只要觸及這類話題,焚獄就會大醉,然後又哭又罵,徹底破壞堂堂魔君的形象。

他一把抓住金櫻子的手,扯著聲音高嚎一聲,「金櫻子!我心底…苦啊!」然後更破壞形象的抱怨和吐苦水。

金櫻默默的聽,瞥見他與山脈融合為一的腿。惱怒?或許。一個任性的火魔皇子打殺了主山神,差點斷了這島的脊椎。憐憫、歉意?或許。硬把原本自由自在的鬼神和整個中央山脈綁定,汲取他的魔威填補,怎麼說都過意不去。

如果焚獄惡聲惡氣大吵大鬧,說不定她會好過些。但焚獄卻像個朋友一樣對待她…所以她沒抽開手,默默的聽他發酒瘋。

「金櫻子!」他哭罵到累了,有氣無力的說,「妳怎麼不說話?」

她為難了。

「…你的眼淚很燙。」火魔的眼淚比岩漿還富有殺傷力。幸好她是禍種寄身,不然就不是起幾個水泡能了事了。

「哇~」焚獄乾脆放聲大哭。

「………」

***

結果,還是沒辦法動手。

摸著腰際磨了又磨的花刺,金櫻子對自己苦笑。

總有一天,焚獄會脫身而去,那天一定是災難了。她到今天還沒上報主山神殉難的事情。這島的神明都裝聾作啞,頗賣她這個前任違命巫的面子。

她想過,若是刺殺了焚獄,她以身相代,和平轉移比較有可能。或者乾脆上報上去,讓上面的去解決好了,她早就不是人類了,應該不關她的事情才對。

但是…她望著手上的水泡,一直沒有恨她的焚獄。她實在辦不到。

是她遇到的魔族都很奇怪,還是魔族都有被虐狂的屬性?被她拘禁的焚獄不恨她,還會握著她的手哭,醉到底嚷著要嫁給她…

這樣的軟弱心腸真的不可以,但怎麼辦呢?到今天,她沒殺過任何人或眾生。她真不希望焚獄是第一個。

糾結了半天,她還是下山了。

一抬頭,葉冷黑得跟鍋底一樣的臉在她眼前。

真奇怪。要說談得來,聰明智慧,聞一知十…焚獄比較符合。她也不算不喜歡焚獄,不然怎麼會這樣猶豫不決,想辦法掩護照顧呢?

連外貌都是焚獄比較帥,脾氣…事實上也比較好。

「膽子越來越大了,吭?」葉冷暴跳,「背著我去看那個死火把…我的面子要擱哪?啊?!」

而且,葉冷比較幼稚。她教得實在很辛苦。

默默的,金櫻子握住他的手。葉冷讓她嚇了一大跳,臉孔整個漲紅了。

哦,原來如此。

這個熟悉的手掌,還能讓她心跳多幾拍,很想一直牽下去。別人的手,是孩子的手,葉冷的手…是男人的手。

「回家吧。」金櫻子對他笑笑,「以後你弟弟不會來煩你了。他在魔界就有得煩了…」

「弟弟?」葉冷一臉想吐,「誰是他哥哥?」

「看起來是不像。」金櫻子承認,「他好看多了。」

「不像男人的傢伙,什麼地方好看?」他的臉又轉瞬間黑到發亮。

「呵。」她笑了一聲,把葉冷的手握緊。

她的心,第一次響起溫柔的鳴動,久久不絕。

(鳴動完)